經這一鬧,阿英也意識到,他所說的很可能是對的。就算他真的出去鬼混了,那又怎麼樣?男人有幾個不在外面鬼混的?她見過的鬼混的男人實在太多了。她自己也不是什麼貞潔玉女,有什麼理由要求男人?她和馮萬樽算是什麼關係?愛人不是愛人,情人不是情人,甚至連朋友關係也還十分勉強。這樣想時,她其實已經想休戰了,只是性子已經被挑起來,以她大姐大的身份,怎麼都不肯服軟。現在見馮萬樽真要走了,她一下子慌了。她在外面混了這麼多年,自從幹上這個職業那一刻起,就沒有打算這一輩子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她之所以和馮萬樽鬧,與其說是因爲愛情,不如說是因爲一種被呵護的需要和一種強烈的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心理作祟。他能夠幫自己賺錢還債,他這一走,自己豈不是要步入絕境了?想到這一點,阿英頓時有些慌了神,立即跑上去,抱住馮萬樽,哭着求他,向他認錯,希望他原諒自己。
馮萬樽正在氣頭上,哪裡肯原諒她?用力掰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離去。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在一家不太出名的酒店住下來,甚至根本就沒有機會想阿英的事,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睡覺。
這一覺睡到了星期四的中午,起牀後便去買了一大堆當天的報紙,按照報紙廣告打電話租房子。他很清楚,住酒店是最不保險的,如果他是警察,又知道自己追查的對象在哪一座城市,那麼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調查這座城市的酒店,從他們的電腦資料中很容易找到自己要找的人。爲了儘快離開酒店,當天下午他就同一位屋主簽訂了租約。
那套房子在沙田,一套最小的兩房兩廳。馮萬樽之所以在這裡租下房子有三個原因,一是這裡離沙田馬場比較近,每天早晨,他可以去看看晨操;二是沙田屬於香港開發較晚的一個區,相對較遠一些,租金也便宜一點,這樣,他纔敢租下兩居室的房子,其中一間做自己的工作室;三是遠離市中心更有利於自己的隱蔽。
在外面吃過晚飯,估摸着阿英應該上班了,馮萬樽來到了她家。阿英的家亂七八糟,像是遭過打劫一般。他以爲朱文豪帶人來過,因爲拿不到錢,所以對她動了手。畢竟在自己落難的時候,這個女人收留了自己,她現在有難,自己應該幫她。自己輕易離開了,導致星期三的夜場沒有參加賭馬,她沒有錢進賬,自然沒法還賬了。再仔細一看,房間雖亂,卻不是毀壞性的,這似乎說明,這種亂並不是朱文豪的人造成的,而是阿英自己造成的。這是否說明,她對自己的離去十分後悔極其煩躁?再想一想,自己絕對不可能永遠住在她家裡,趁着這個機會搬走是最好時機。至於她的那筆債務,他自然不會撒手不管,就當自己對這段時間接受她幫助的回報吧。
馮萬樽拿走了電腦和DVD機。將所有一切幹完,已經很晚了。他躺在那張房主留下的舊牀上,看着天花板,聽着外面汽車忽嘯而過的聲音,透過窗口,看着外面的樓宇和燈火,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沮喪。現在冷靜下來,倒是想起了阿英的許多好處。馮萬樽在母親去世的時候才十幾歲,後來,父親常常泡在賭場中,很少照顧到他。這麼多年來,馮萬樽其實並不太清楚家庭幸福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而同阿英生活在一起的一個多月間,卻給了他十分溫馨的體驗。那種感覺,現在回想起來,竟有一種如癡如醉的快意。
只可惜阿英是一個情緒型的女人,脾氣說來就來,完全沒有先兆和理性。而且,她又是一個那種身份的女人。如果沒有這兩點的話,那就好了。就算如此,自己在香港過着逃亡生活的這段日子,有這樣一個女人在身邊,應該也是很不錯的吧。失去的似乎就永遠失去了,以他的性格,當然不會回頭,未來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又怎麼會讓自己沉迷於兒女私情呢?
星期六下午,馮萬樽的傳呼機突然響起來,是阿英。
撥通電話後,阿英用一種磁性十足的聲音說:“你好狠心,連電話也不給我一個,我白對你好了一場。”
“我也正想給你打電話呢,又怕你還在生我的氣。”馮萬樽說。既然她主動打電話來了,他還有什麼好說?現在,自己已經租了房子,不需要再住在她那裡,在香港有這樣一個朋友,總比孤單單一個人東藏西躲好吧。
阿英說:“你的電腦都搬走了,是不是已經決定和我絕交?”
馮萬樽說:“怎麼可能?在香港,我只有你一個朋友。”
“算了,不說了,有沒有時間,我們聚一聚?我請客,算我向你道歉。”阿英說。
到底是爲了明天的日場賽事還是真的轉性了?馮萬樽覺得,兩種可能似乎都有,像阿英這種女人,脾氣來得快也消得快,事後覺得懊悔,主動打電話認錯的可能是完全存在的。另一方面,她一筆高利貸沒還,需要藉助馮萬樽幫她賭馬。作爲一個歡場女人,爲求利益而不擇手段,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馮萬樽也確實需要阿英替自己出面買馬,以便檢驗自己的研究成果,當然也希望利用這一途徑賺些錢。再說,自己畢竟是在過逃亡的日子,寂寞難耐之時,有阿英這樣的女人陪着消愁解悶,也不失一種好的選擇。
“是嗎?不是鴻門宴吧?”這話連他自己都聽出了幾分生疏感。
“討厭,人家想見見你嘛!”她的撒嬌本事幾乎無堅不摧,到底是女人,轉性就是快。
兩人在尖沙咀的一間餐廳見了面。馮萬樽的心中多少還有點芥蒂,阿英卻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一般,見了面就往他的懷裡鑽。如果他的身體是液態的,她一定鑽到了裡面,並且像懷在母親子宮中的孩子一般,溫順而且安詳。一番深情款款之後,阿英如釋重負,既嬌且嗔地說:“我還以爲你永遠都不會再理我了呢。”
“好像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吧?”他的言外之意是,說永遠不理我的是你,而不是我。”
“人家那是在氣頭上嘛!”阿英用溫柔手段撒了一回嬌,然後問馮萬樽想吃點什麼。
“你是知道我的呀。”馮萬樽說。
對於吃,馮萬樽並沒有特別的講究,阿英同他生活了一個多月,自然知道這一點,所以自作主張,點了一些自己喜歡的菜。
兩人正在吃的時候,有一羣人大模大樣地走進來,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大佬豪。他顯然是這間餐廳的常客,服務小姐都認識他,他剛出現,餐廳裡的所有工作人員便爭先恐後地問好。聽到有人叫豪哥,阿英暗吃一驚,回頭一看,臉色立即變了,迅速低下頭,對馮萬樽說:“壞了壞了,大佬豪來了。”
馮萬樽說:“你怕什麼?他要討債,也要到下週一吧。”
阿英說:“他們這些人,哪裡有什麼信譽?你快躲一躲,別讓他們看到。”
儘管馮萬樽說不必怕,但還是將頭低了下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讓他們沒料到的是,大佬豪直接走到了他們身邊的一桌停下來,一名手下立即搬過椅子,並且伸手在上面擦了擦灰塵,然後恭敬地請大佬豪坐下。大佬豪正準備坐下時,似乎是無意中轉過頭,看到了阿英,便又將彎着的身子站直,走到阿英這一桌。
“喲,阿英呀,這麼巧,和你的朋友一起吃飯呢?”大佬豪很和氣,一點兒都不像要爲難他們。
阿英只好堆起笑臉,說:“豪哥呀,真是巧,你也來吃飯?”
大佬豪說:“是啊。對了,明天賽日場,你準備買什麼馬?能不能給我一點兒貼士?”說過之後,轉過頭看馮萬樽,似乎突然認出了他一般,對阿英說:“你的這位朋友好面熟。喔,我想起來了,上次已經見過了,只是沒有來得及請教大名。”接着又轉向馮萬樽,主動遞上他的名片,說道:“我們算是有緣了。我叫朱文豪,大家都叫我豪哥。”
馮萬樽不好不給人家面子,連忙站起來,雙手接過名片,謙恭地說:“豪哥是吧,真是幸會。我姓馮,叫馮萬樽,叫我阿樽好了。很抱歉,我沒有名片。”
“阿樽,好,我記住了。”接着大佬豪指揮手下說,“你們在那桌吃,我坐這裡。我和阿樽一見如故,今天要和他好好喝幾杯。”
阿英和馮萬樽同時愣住了,一起吃?他們這是要吃霸王餐?請這些人吃一餐飯,無論是阿英還是馮萬樽,都不會爲難。問題是,這個大佬豪到底想幹什麼?真的是偶遇,還是早已經跟蹤了阿英,有意找到這裡來的?從他的態度看,似乎不是爲了討債,又不像是偶然走進這間餐廳,那麼,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馮萬樽和阿英只是普通的吃飯,沒有點酒水。大佬豪坐下後,見桌子上沒有酒,立即叫來服務員,要點酒。香港人比較洋化,很少喝中國白酒,就算是要喝酒,也只有三種,一是啤酒,二是紅酒,三是洋酒。開始,大佬豪要點軒尼詩XO,可這是一間中低檔中式酒樓,根本沒有這樣的酒,大佬豪便點了威士忌。
酒上來後,一名服務員要替他們倒酒,大佬豪主動將酒瓶接過去,先倒給馮萬樽,後倒給阿英,最後才倒給自己。馮萬樽的酒量不錯,卻不知大佬豪到底要幹什麼,不敢託大,只好說自己不善飲酒。大佬豪卻說:“那怎麼行?大男人怎麼能不會喝酒?”端着酒杯,和馮萬樽碰了一下,說:“乾杯。”
馮萬樽按照香港通行的飲酒禮節,和大佬豪碰了杯,然後小小地抿了一口。大佬豪將杯中的酒乾了,見馮萬樽杯中的酒基本沒動,當即把杯子拿起來,說:“你豪哥是個粗人,不喜歡這種斯文。如果看得起豪哥,就把這杯酒乾了。”
無可奈何,馮萬樽只得乾了杯中酒。
大佬豪又逼着阿英乾杯。阿英是那種豪爽的女人,酒場上滾慣了,一點兒酒難不住她,當即就幹了。大佬豪便又給三隻空杯裡倒了酒,隨意地對阿英說:“阿英,你最近的賭運不錯呀。週三的夜場怎麼沒見你去下注?”
阿英自然不能說真話,只得訕訕地說:“剛好有點兒事,抽不開身。”
“明天的日場,如果有什麼心水馬,你一定要給我點兒貼士。”大佬豪說。
阿英說:“看豪哥說的,我哪有什麼心水馬?只不過是瞎碰。”
大佬豪也不計較阿英的話,轉過來將酒杯端到馮萬樽面前,說:“和女人說話,就是他媽的沒勁。來,還是我們兄弟喝酒。”硬逼着馮萬樽喝下第二杯,大佬豪又開口了,問:“阿樽,看樣子,你不像香港人。”
馮萬樽說:“我是從澳大利亞來的,以後還請豪哥多多關照。”他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反正澳洲華人多,自己又是混血兒,隨口這麼說一句,也算是敷衍一下朱文豪。但他沒料到,自己一提起澳大利亞,大佬豪的話頓時多了起來。
“阿樽原來是澳大利亞人?那麼,你一定知道雪茄鼎爺了?”他問。
馮萬樽暗自驚了一下,不明白大佬豪何以會提起這麼個成名人物。
世界各國均有類似於香港、澳門馬會一類的機構組織賽馬並且掌控投注,著名的馬會以及賭馬賽事有很多,比如香港、倫敦、東京等地的賭馬,都極其著名。然而,沒有一個國家或者地區的馬迷像澳大利亞一樣,將賭馬推向公司化集團化。一般地區,馬迷都是散兵遊勇,自行投注。澳大利亞的馬迷卻聯合起來,成立賭馬公司,公司內部有明確細緻的分工,某些人專門研究馬匹,某些人專門研究騎師,某些人專門計算投注組合,當然,也有專人投注。這種賭馬集團往往是股份制的,公司的內部結構和正規經營商品的公司幾乎一致。
大佬豪提到的雪茄鼎爺,就是澳大利亞一家著名賭馬集團的首腦。他是一位澳籍華人,喜歡抽雪茄,尤其是賭馬的時候雪茄從不離手,當他將雪茄從嘴裡拿下來時,也就是他下決心買某一個組合的時候。又因爲他的中文名字中有一個鼎字,所以,被稱爲雪茄鼎爺。雪茄鼎爺的賭馬集團在澳大利亞頗有實力,但還不是最有實力的,澳大利亞有兩個本土籍和一個美國籍的賭馬集團極其著名。另一方面,賭馬在澳大利亞遠沒有在香港、倫敦和東京熱門,參與的人數相對其他幾個城市要少得多,彩金也就少一些。遇到有這樣幾個實力雄厚的賭馬集團盤踞,你能看中的馬別人也一樣會看中,往往使得冷門馬最後也成了熱門,賠率在最後時刻往往被這些賭馬集團的鉅額資金打得很低。如此一來,即使你買中了勝出的馬,最終的利潤空間也可能極小,甚至可能賠本。
對於雪茄鼎爺,馮萬樽是瞭解的,但他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便在大佬豪面前裝糊塗,說:“雪茄鼎爺?他是賣雪茄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