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姥姥留下來的東西,不管是留給我還是母親,都不能讓父親就這麼燒了。
搖醒身邊打盹的石頭,讓他幫我照看一下,躡手躡腳繞到了後堂。
後堂在主屋後面,躲在靈堂燭火照不到的陰影裡,我看到母親的手裡正拿着什麼東西,因爲角度問題,所以沒看清楚那到底是什麼,父親的臉色很陰沉,兩個人在對峙,雙方都寸步不讓。
父親一向嚴厲,對於他動不動的憤怒我已經習以爲常,但母親這個樣子,是我長這麼大第二次見到,第一次是我小時候不慎溺水之後,雖然及時得救,但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總是莫名的翻白眼渾身抽搐。
這種狀況出現得毫無徵兆,在和其他小孩玩耍過程中也出現過好幾次,把旁邊的大人都嚇得夠嗆,有老人說我中邪了,嚇得附近的孩子都不敢和我玩。
最嚴重的一次是吃飯的時候,飯粒嗆到氣管裡,差點沒命。母親試過好幾種辦法都無濟於事,所以決定把我送到姥姥身邊,父親堅決不同意,終於爆發了我記憶中他們的第一次爭吵。
那時候其實我還很小,很多記憶都是後來通過別人的敘述補充的,但母親當時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和現在幾乎沒有什麼區別,那是一種毫不退讓的堅定。
父親幾次伸想手搶過她手裡的東西,都被避讓開。
你來我往之間,我也終於看清了母親手裡拿着的是什麼東西,那是一個通體漆黑的匣子,幽暗的光線中看不清楚細節,但我很清楚的知道,那個匣子的背後刻着一個“雲”字,字體古樸,舒展飄逸。
那個匣子,是姥姥的寶貝,平常誰也不然碰,卻是我童年的玩具。
“水中娃,水中娃,孤苦伶仃飄落花;莫着急,莫着急,姥姥給你尋新家……”
耳邊似乎飄過姥姥熟悉的聲音,那次溺水之後,在母親的堅持下,我到底還是被送到了姥姥身邊,最初那段日子,姥姥總是在我耳邊唱着這段歌謠,在溫柔的吟唱中用黑匣子中裝着的純黑色絲線繞在我的手指關節上,用力的彈打。
直到現在還記得那種感覺,有點痛又有點癢,卻又莫名的覺得很舒服,好像每被抽打一下,身體就變得溫暖一分,姥姥身上的檀香味也讓我特別安心。
翻白眼抽搐的怪毛病也沒有再發作過。
“這是什麼?”我對那團黑到沒有一絲光澤的絲線感到很好奇。
姥姥笑,撫摸着黑匣子。“鎖陰鎖魂至陽線!”
“至陽線?!”我驚歎,但小孩子忘性大,轉頭就把它給拋到腦後。
在姥姥身邊一待就是五年,和石頭等年齡相仿的孩子上山下水,掏鳥窩摸魚蝦,每天玩的花臉貓一樣回家,姥姥總是寵溺的摸着我的臉,說:“我家妮子不輸給那些小子們呢!”
山村的生活過的無憂無慮,至陽線這種神秘的存在完全沒有在我的記憶力留下一點痕跡,直到隔壁村發生了幾起小孩子在河裡溺亡的事故,在最終讓我對它的印象真正深刻起來。
記憶中的那年似乎特別熱,村裡的小孩白天幾乎都泡在清涼的溪水裡,大河村雖然叫做大河村,但沒有大河,只有一條從山上流淌下來的小溪,即使水量最豐沛的雨季,溪水也只能沒過成年人的腰眼,淌着水就能直接走到幾米寬的小溪對岸,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淹死人的事情,所以大人都很放心的讓孩子們在這裡玩水。
隔壁村的情況原本也和大河村差不多,那條小溪甚至還更淺,也許因爲水量實在太小,不足以滿足日益增長的人口生存要求和灌溉田地所需,所以男女老少到山上擴充了地下河的出水口,還築起了最簡易的土壩。
每年夏天也是用水量最大的時候,土壩的壩口被打開,那條小溪的水流很急,大人們也不再允許小孩到溪邊玩,無奈那年實在是太熱,每個村也總有那麼幾個不聽話的孩子,偷偷跑到遠離村子的水段去玩,越玩膽子越大,從清水區游到深水去,到底還是出事了。
七八個孩子一起去的,可屁滾尿流哭天抹淚跑回來報信的只有兩個膽子比較小,只敢在淺水玩的孩子,那五個膽子大的,一個猛子潛下去,兩個不再冒頭,另外三個想去拉,最終也被拖了下去。
倖存的兩個孩子說話都不利索了,好像魂都被嚇掉一樣,經常翻白眼抽搐,半夜喊着“不要!不要拉我!”之類的話。
村民沿着小溪尋找,那幾個被溪水拖走的孩子,三天以後纔在小溪的下半段找到他們的屍體。
我一向自詡膽大,和石頭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還瞞着大人偷偷跑去看過,那幾個孩子都被水泡的不成樣子了,最讓我吃驚的是他們腳踝上烏青色的抓痕,曾經溺水的模糊經歷一下子涌上心頭,低頭去看自己的腳,記憶中我的腳踝處也似乎也留下過這麼一個抓痕。當時馬上打了個寒戰,瘋一樣往回跑,石頭他們幾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跟着一起跑。
一口氣跑回姥姥家,她正搬了張小竹凳坐在屋檐的陰涼處搓麻繩,只是聽到我的腳步聲就習慣性的露出慈愛的笑容。“妮子今天回來得早啊,是不是聞到麥芽糖的味道了?”
“姥姥!”看到她,我的心才安定下來,一下子撲到她的懷裡。
我性子強,很少這樣和人撒嬌膩寵。姥姥楞了幾秒鐘,才放下手裡的麻繩摸索着我的發心。“喲,我家妮子這是怎麼了?”
“雲,雲婆婆,隔壁村,死,死人了,我們去看,冰丫,冰丫頭被嚇到了。”石頭他們幾個這會子才追到這裡,喘了幾口大氣才把呼吸順過來,把剛纔見到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還強調。“我們以後再也不敢到隔壁村的小溪裡玩了,還吞人,太可怕了!”
另外幾個也一個勁點頭。
“姥姥,抓痕,他們的腳上,有手指印!”我補充了一下其他人沒注意到的細節。
石頭騷着腦袋。“手指印?我沒看到啊!你們看到了嗎?”他疑惑的詢問其他人。
“我沒敢仔細看!”
“猴子膽子最小了,我膽子比他大,我看了,沒有什麼手指印啊!”
“我也沒看到!”
“嗯嗯!”
幾個人七嘴八舌的,除了不敢看的猴子外,都說沒看到我說的抓痕和手指印。
“我看到了!我沒看錯!”我梗着脖子,好像鬥雞一樣和玩伴們對質。
姥姥安撫的拍拍我的背,沒說什麼,起身到屋子裡拿出麥芽糖來招呼石頭他們。
大概第一次見到淹死的人可怖的死狀,平時香甜無比的麥芽糖也失去了往日的誘惑,他們幾個吃了一點就告辭走了,走前還約好第二天上山摘野捻子。
我應付的答應了他們,等他們走了,才和姥姥強調。“姥姥,我沒騙人,我真的看到了。”
姥姥笑了。“我知道,我家妮子的身體裡流淌着雲家的血脈,所以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這是一種天賦,也是一種責任。姥姥現在說的話也許你聽不懂,但你先記着,等你長大以後就明白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姥姥,滿腦子問號,但最迫切想知道的,還是那些抓痕是怎麼來的,難道真的有水鬼在水裡拉人嗎?想到這裡,我又打了一個寒戰。
姥姥連忙安撫我。“妮子不怕,姥姥在這兒呢!”她摸着我的臉。“是不是想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我點頭,雖然害怕,但又好奇得要死。“是水鬼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那都是些可憐的孩子,順着水飄來的。哎……作孽啊!當初挖河道的時候,我就沒同意,還築土壩,這不是把那些可憐的娃兒都截住了嗎?”
“什麼可憐的孩子?”水鬼都是孩子嗎?所以它們只拉小孩的腳?
後來姥姥告訴我,那些都不算是水鬼,是死在水裡的孩童的怨氣寄生在落水的猴子身上產生的一種奇怪的生物,只能在水裡徘徊夠一年才能尋找替身轉世投生,在平常的時候很少傷人,甚至會躲着人。
隔壁村的村民不聽她的勸告,執意脫寬地下河出水口,還築了土壩,水猴子們被攔在壩內,錯過了投生的時間,所以怨氣橫生,纔會傷人性命。
我想起當年那次溺水事故。“姥姥,我是不是也被水猴子拉過?”
“妮子,你還記得?”
“只記得我的腳上也有過抓痕,其他的記不清楚了。難道我們那裡也築了大壩攔住它們了嗎?”
“有沒有大壩姥姥不知道,不過聽說現在城裡搞建設,很多挖沙船日夜不停在河裡鼓搗,這就驚擾到水猴子了,它們有家回不得,纔會有怨氣。”姥姥點頭。“好在拉你那隻還算有分寸,沒有要你的性命,否則你也回不來了。但被水猴子拉過的人,身上都會被它們的陰氣侵體,所以纔會翻白眼抽搐,這些都不眼中,用至陽線抽打幾下就好了。”
我頓時想起隔壁村那兩個和我有同樣症狀的孩子。“姥姥,去救救那兩個孩子吧?”
“那是當然的!”姥姥看看天色。“晚上就去!”
當天晚上,我陪着姥姥到了鄰村,聽着她吟唱着那首記憶中的歌謠。“水中娃,水中娃……”看着她一遍遍用至陽線在他們的身上輕輕彈奏,然後就趴在牀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