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重華依然站在原地,秦非已經追着杜若跑了出去。
白水寨在聖雪峰的一處隱秘的洞口之後,山裡四季常冬,卻絲毫妨礙不了這裡春夏般的溫暖。純白的山頂上縈繞着白雲,山下則遍開着鮮花和綠樹,白雲悠悠。一道溪流自婉蜒的白雲之下流出,經由了一個小小的花圃,有幾簇別樣的花朵正盛開,卻看不出花的品種。
秦非跟着杜若跑進了花圃,擡頭一望卻看不到她的身影,寒光驟然亮起,脖子上已經被抵上了一把腰刀,明亮的刀面似乎已將他的眉眼染成碧色,他卻只是直直地望着雙眼通紅的杜若。
杜若冷冷道:“你怎麼跟到這裡來了?”
秦非道:“因爲你似乎不怎麼會輕功,而我跑得也不慢。”
刀子又逼近了幾分,秦非脖子上被抵出一道隱隱泛着血色的青,鮮血幾乎就要噴薄而出。
秦非依然看着她,手卻按在了她的手上,那雙本該是世上最柔軟細膩的手此刻卻僵硬得像石塊,被颶風搖動的石塊。而杜若整個人也已被心中的強烈的颶風強烈地撼動着,幾乎要倒下。
秦非嘆了一口氣,將她的手緩緩拉下來,“叮”的一聲,刀子便落在了他的腳旁。
杜若蹲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秦非默默地席地而坐,一直等她止住了哭泣。
杜若將頭埋在膝蓋裡,道:“吳阿哥他,死得痛苦嗎?”
秦非道:“不知道,但他的表情很安詳。”
杜若道:“那,他的夫人呢?”
秦非心裡隱隱一痛,道:“她也死得很安詳。”
杜若道:“看來,他們死時也是在一起的。這樣也好。”
秦非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杜若卻忽然道:“霜月阿姐死了,你是不是很難過?”
秦非微微錯愕,如實答道:“確實難過,但更多的似乎是愧疚和掙扎。”
杜若擡起頭道:“你,不喜歡霜月阿姐?”
秦非默然,道:“她經常提到我嗎?”
杜若道:“平時幾乎不會提你,只是在她毒發體弱、極爲虛弱的時候纔會和我偶爾講你的事情,而且每次都是講完就後悔,苦苦求我不要告訴吳阿哥。”
女兒家越是喜歡一個人,越不肯向別人提起他,但人在虛弱時,那些埋在心底的事情卻總是洶涌而來,猝不及防地想要向人一吐而快。
秦非道:“你是怎樣遇到吳兄的呢?”
杜若滿是淚水的目中閃爍起柔和的目光,但隨即又被痛苦掩蓋。
秦非嘆了口氣,道:“對不起,我不應該問這麼無禮的問題。”
杜若刷的站起來道:“喜歡一個人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有什麼無禮的。我不也問了你和霜月阿姐的事情嗎?”
她背靠秦非坐下來道:“你也知道的,霜月阿姐的身體一向不好,她身體裡的頑毒只有十年以上的火參和雪蓮能夠暫時抑制。所以吳阿哥便常常上山採藥。本來以他的輕功和機警,我們是不可能發現他的。可有一次我下山送藥,因爲沒有帶對雪山的異常極其敏感的雪豹,陷入了雪崩,幸得被他正巧碰上。他救了我,並把我送回了家,也因此知道了玉水寨的所在。阿爹怎麼也不肯放他走。吳阿哥雖內力深厚,但因爲連連運功爲我度氣保溫,而引發了舊傷,還沒跟玉水寨的人交手便暈了過去,被扣在了牢房裡。阿爹和哥哥本想殺他,但念及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且我對他有意,便提出讓他娶我。可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告訴我們,他這一生只會愛一個女子,而這個女子已經在他身邊。我去看他時,他求我把藥給他霜月阿姐送去,卻一句都未提奄奄一息的自己。我從未想過世上居然有男人會如此死心塌地愛一個女人,甚至爲了這份忠貞,不惜犧牲性命。”
秦非嘆道:“要控制霜月身上的毒,需要住在較爲寒冷的地方,吳兄爲了霜月也絕不會答應在你們的寨子裡待着的。後來呢?”
杜若垂頭道:“後來……後來我大鬧了一場,甚至以死相逼。阿爹終於鬆口讓他下山。我呢,則一有空兒便親自去看他。他知道我喜歡他,也知道我不會因爲喜歡他而侵犯他和霜月阿姐的感情。因爲他的緣故,我對外來人的印象也好了許多,不但放他們下山,遇到那些願意留下來的人,還准許他們在寨子裡安家。其實,我這麼做只是爲了再找一個像他那樣的人。但是,這些人裡卻再也沒有一個能及得上他萬分之一。”
秦非道:“吳兄是人中之傑,這也是自然。”
杜若扭頭看着秦非,道:“你能告訴我你和霜月阿姐之間的事情嗎?我怎麼也想不通,她明明有吳阿哥那樣的一個大英雄愛他,爲什麼還要心心念念着手無縛雞之力的你?”
秦非道:“也許是因爲我們太過相似。人對像自己的人,總是容易產生好感。”
杜若咬着嘴脣道:“那你呢?你爲什麼不喜歡她?”
秦非嘆了一口氣,道:“也是因爲我們太相似。”
杜若道:“人若是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自己的陰暗面,總會有些不安甚至恐懼。”
秦非道:“你,居然可以理解?”
杜若奇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理解的?”頓了頓道:“所以她對你來說,就像是透着幾分誘惑和危險的倒影,她對你好,你很愧疚,但也很害怕。你自己恐怕也弄不清自己對她是怎樣的感覺,所以也算不上是十足的愛情了。至少不是吳阿哥和她的那種愛情。霜月阿姐雖然也有些掙扎,但我看得出來,她是真心愛吳阿哥的,清清楚楚的愛。”
秦非心中不由一動,杜若也忽然閉住了嘴,看着地上的螞蟻。
過了一會兒,杜若背對着他站起,道:“和你聊了這麼久,心裡忽然不是那麼難受了。其實死這種事,活人要比死人痛苦,吳阿哥和霜月阿姐能夠死在一起,想必也很開心。他能開心,我就開心了。”
秦非情不自禁道:“吳兄能得杜姑娘這樣的紅顏知己,也算不枉此生。”
杜若臉上微微一紅,笑道:“你雖然不一定比得上他,但也挺不錯的。和你聊天感覺很舒服。我的美人不愧是雪豹之王,眼光真好。”回頭微微一笑,便跑開了。
秦非望着她小巧嬌美的背影,滿懷的抑鬱也少了大半。心道:“杜若說的不錯,只要死者無怨無悔,生者又何必自行執着。小柔已經不在了,我縱然沉淪上幾十年幾百年也喚不回她。她一心愛着的重華卻還活着,我若真的爲她好,就該打起精神,替她接着守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