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立即議論起來,祁王也挑起了眉毛,想看看事態如何發展。
項重華略一遲疑,步行至劉羲緯面前請示。劉羲緯叩拜在祁王的高臺下,高聲道:“一切由父王定奪!”
祁王大感興趣地撫摸着鬍鬚,道:“既然兩位王兒帳下的勇士心有不甘,那就一場定勝負。”他高高舉起最後一支金箭道:“勝者不但可以得到此箭,還可以持此箭自由出入王宮。至於如何定勝負,寡人特許你們自己商定。”
項重華和武士均跨上戰馬,回到會場中心。武士高聲道:“我祁國勇士苦練騎射不過是爲了戰場殺敵,但沙場刀劍無情,敵人絕不會像靶子一般呆等着挨箭。不如你我各持十根利箭,誰先把對方射下馬便是勝者。生死自負!”
觀看席上轟然炸開了鍋,顯然均被這種不要命的比法震驚不已。
劉羲綽面上露出一絲冷笑,大司馬則悠然地和旁邊的侍從談論起天氣。秦非看着勢在必得的項重華,心道:“重華體力驚人,縱然接連上場也未顯疲倦。憑藉他的膂力、準頭,以及玄武潭武藝培養出的料敵先機的本事,對方縱然有一百支利箭也不值一提。但爲什麼太子府這樣信心滿滿?難道他們真的連這點眼力都沒有?”
武士伸手抽出一支箭,高聲道:“壯士請!”不等項重華迴應便狠狠射向項重華。
項重華伏在馬背上,反手一箭射出,恰恰擦着對方的肩膀掠過,劃破了盔甲。
全場的氣氛被燃到了最高點,衆人瞧着這騎射場裡前所未有的生死之鬥,紛紛攘袖扯嗓、助威吶喊。
武士自知膂力遠遠不敵項重華,所以利用坐騎腳力的優勢時近時遠,忽左忽右地突襲。項重華體力雖勝,但胯下之馬畢竟已經連續奔馳過久,反應不夠迅猛,只能通過感應對方氣流的變化躲開來箭。四支箭射完後,雙方均無損傷,但武士已經開始微微粗喘。他狠狠瞪着項重華,半點認輸的意思也沒有。
項重華不禁肅然起敬,心道:“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傷他性命。”
武士呵斥一聲,雙腿一夾又猛衝過來,首箭直指項重華的臂膀,項重華向左避開,不料他已迅如閃電般一左一上連發兩箭,似已將項重華的全部退路封死。所幸項重華及時翻滾轉到馬背下。
卻只聽一聲悲鳴自馬嘴裡傳出。那武士竟然連發兩箭,射中了項重華的馬匹。鮮血自馬頸不斷涌出,馬兒卻似乎也被項重華的必勝之心感染,竭盡氣力憋着最後一股勁不肯倒下。
項重華怒吼一聲,舉弓一把便打落了射過來的箭矢,雙目通紅地瞪着武士道:“你還我馬兒命來。”
武士不禁渾身一陣戰慄,視死如歸的氣勢瞬間蕩然無存,手腕狠狠一震,抓在手裡的最後一根箭矢竟然被項重華一箭打落,火辣辣的疼痛幾乎涌到了心口。
項重華高高舉起弓箭,瞄準了他的左臂,他忙忍疼側向右邊,項重華的箭卻忽然方向一轉,衝右射了過來,剛險險躲過,兩箭又接踵而至,靠後的箭後發而先至,狠狠對準了他的胸口。
武士驚慌失措地躲過,才發現先射出的一箭被後至的箭所碰觸,已經變向,若想要毫無損傷地躲過簡直休想,只能伸臂擋住。猛烈的衝擊狠狠地撞向他的身體,將整個人直接掀翻在地,遮面的面罩也掉落一旁。項重華胯下的馬兒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項重華雙目赤紅地瞪着抱着胳膊瑟瑟發抖的武士,一步步向他逼來。
衆人也被項重華的氣勢所攝,連大氣都不敢出,整個會場落針可聞。
魏千雪緊緊地盯着武士那被痛苦扭曲了的臉,差點叫出聲來,忙一把捂住嘴,迅速拉住秦非的袖子,低聲道:“我想起來了!這個武士是太子府新來的美姬,快,快阻止華大哥!”
秦非撒腿就跑,一面跑一面高聲向項重華道:“華兄不可魯莽!箭下留人!”
項重華的箭已經夾在指間,直直對準武士的額頭,聽得秦非的喊聲,猛然一愣神,弓弦驟然釋放開來,忙大臂一轉,箭矢斜斜射向了武士的頭部。
武士尖叫着縮起身子,頭盔被一箭帶落到地上,油光可鑑的髮髻也被擦得零亂不堪,髮簪花朵落了一地。衆人見方纔還英姿勃勃的武士瞬時竟成了一個楚楚可憐的絕色美人均目瞪口呆,連司儀也半天才回過神,忙一聲令下,結束的鼓聲敲響,勝敗已分。
劉羲綽大步上前,拜倒在高臺下道:“請父王恕兒臣欺君之罪。”
武士美人也爬起身子,膝行向前伏地道:“此事皆因奴家仰慕大王過甚才自作主張,與儲君無關。請大王降罪。”
祁王一副色與魂授的表情,緊緊盯着她,柔聲道:“就爲了看寡人一眼,連命都敢不要嗎?”
美人擡起美麗的面龐,嫵媚的雙眼和嬌豔的櫻脣在凌亂的烏髮隱掩下顯得更加誘人,隨後垂下頭,嬌羞地道:“若能得到大王垂青,奴家雖死無憾。”
劉羲綽神情得意地看了一眼傻傻地呆在原地的項重華和一臉沉重的劉羲緯,大司馬則撫須微笑。
秦非暗歎失算,心道:“怪不得劉羲綽有恃無恐。若是勝了,他們自可以既得到金箭,又大大方方送上美人。即使郢陽君府出盡風頭,有這美女在祁王枕邊吹風,太子府也不會吃虧。若是敗了,那美人九成會死在項重華的箭下,好色的祁王見到本來要送給自己的絕色美女慘死麪前,一定會移恨於項重華,郢陽君只得放棄項重華以免被遷怒,但這樣郢陽君也定會元氣大傷。總之無論如何,自那美人出場的一瞬間,太子府便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劉羲緯壓下滿腔的憤怒,滿面謙恭地上前行禮道:“羲緯突兀佳人實在慚愧。陳太醫那裡有專治擦傷的膏藥,姑娘傷勢若無大礙,就由羲緯親自護送處理傷口可好?不過如是傷得嚴重,還是去周太醫那裡爲妙。”
武士美人一愣,祁王立即接口道:“周太醫用藥一向兇猛,不過是擦傷,還是找陳太醫。就由羲緯處理吧。”
秦非心道:“陳太醫作爲貼身御用太醫,軍帳就在王帳旁邊,把美人送過去無異於直接送到了祁王塌上。而周太醫則是不滿於祁王沉迷女色的太后的心腹,美人若是過去了很可能會被太后直接扣住。郢陽君好快的反應。這樣一來等於讓祁王自己承認美人只是輕傷,太子想要指責郢陽君府重傷美人的計劃便落了空。而他要求親自護送美人,不但盡顯謙卑有禮,而且還可以監視美人,防止太子與其繼續密議陰謀。”
劉羲緯叫來一匹馬車,恭恭敬敬地將美人請進馬車,親自騎馬護送。祁王樂得合不攏嘴,被屈公連連低聲提醒纔回過神,將金箭一賜下便隨便找了個藉口離開賽場,直奔王帳。
衆人不禁小聲議論起來,坐在後宮席位上的衆位姬妾又是跺腳又是怒罵太子。陳嘉嘆氣道:“君恩難長,可憐這陸美人才得寵幾個月便又殺出了個新歡。”
秦非看着一位垂頭不語的面垂青紗的美人嘆了口氣,目光一轉彷彿看到了太僕眼中迅速掠過的憤怒與痛苦。
屈公幹咳了一下,繼續主持大局。項重華默默不語地守着死去的馬兒,在郢陽君再三催促下才上前謝恩領賞。
陳嘉笑着一拍項重華道:“區區一匹馬何必這樣沮喪?華兄現在可是大英雄,只要點點頭,郢陽君府的馬兒還不是任君挑選?”
項重華將金箭別在腰間,低聲道:“我有些胸悶,去透會兒氣。”竟然將整個馬屍扛在肩上,遠離衆人。
秦非和他一起退出了會場,看到項重華將金箭放在馬屍上動了動嘴,但沒有說話。項重華長嘆一聲,又將金箭拿回別在腰裡,一面往馬兒身上填土,一面低聲道:“我連一匹馬兒都保護不住,是不是很沒用?”
秦非道:“對位高權重者而言,馬兒和人命都是隻有利用價值的道具,沒有任何區別。莫說是你,就算是郢陽君甚至是太子,只要祁王動一動手指,他們一樣也什麼都保護不了。”
項重華的手指深深嵌進土地,咬牙道:“天地不仁,視萬物爲芻狗。最有權勢的人便是天是地,而我們卻只能一面戰戰兢兢地退讓,一面苟延殘喘。”
秦非道:“但我們還可以利用他們的權勢去保護想要保護的東西。凡事有得必有失,妥協和犧牲總是難以避免。”
項重華看着黃土自指縫緩緩落在馬兒初具形狀的墳上,道:“你說的這一切我何嘗不明白?但萬一要犧牲和放棄的卻是你最珍視的東西呢?你會怎麼辦?”
秦非搖頭道:“我不知道,也不會去想。”
項重華垂下頭,望着自己的雙手道:“我忽然覺得自己好無力。秦非,我很害怕有一天會失去所有。”
秦非站起身子,拍拍衣服上的黃土道:“再難纏的君主也遠沒有天地自然兇險,人既然連天地自然都能巧妙利用、逢凶化吉,還有什麼好擔心的?何況直到今日爲止,雖然險象環生,我們還不是都挺過來了?災禍固然會令人身心俱疲,但也會把我們磨礪得越來越敏銳。只要假以時日……”
項重華淡淡道:“古往今來的肱骨之臣哪個不是聰慧過人,圓滑世故?可又有幾個能夠善終?”他嘆了口氣道:“君心多疑、天意善變。你說得對,馬兒和人又有什麼差別?”
秦非道:“正因爲前途險惡,才更該打起精神來。太子接下來還不知有什麼動作,離田獵結束還有兩天。現在可不是你感慨哀嘆的時候。”
項重華也站了起來,向秦非道:“不錯。我要竭盡全力,保護你和雪兒。”
秦非想起魏千雪不禁皺起了眉頭,但很快恢復笑容道:“騎射大賽我們滿載而歸,這下你我在郢陽君府的地位也會越來越牢固。祁王得了美人,今日肯定捨不得出席其他活動,太子他們也要留下充足的時間讓美人迷住祁王,所以短時間內不會動手。放輕鬆一點吧。”項重華向馬兒的墳墓拜了三拜,才和秦非回到營帳。
祁王自從得了美人,果然將大典的所有事宜全推給了屈公等重臣,連王帳都不肯出一步,直到大典的最後一日晌午,纔打着哈欠,摟着被封爲英姬的武士美女出現在比劍場上。太子府似乎因爲英姬的受寵而大爲安心,只是隨便派了幾個人出場,且很快便被淘汰。郢陽君府人則一路力挫羣雄,被祁王連連嘉獎。
高健手裡的長劍烏雲般卷向對手,愈戰愈狠。對方連退數步,忽然連人帶劍撞向高健的肩膀,高健招式威猛有餘但靈活不足,想要回劍已來不及,只能怒喝一聲,順勢抱住對手,齊齊跌倒在地。高健一個翻身騎在他的身上,雙手緊緊扼住他的喉嚨,眼見其白眼翻出也不鬆手,直到聽見定奪勝負的鐘聲響起,才得意洋洋地從地上站起來,高高舉起雙手。
卻聽冷笑自背後響起,一個尖嘴猴腮、身材高瘦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賽場裡,眼睛輕蔑地上下一掃,道:“在下自十三歲學劍以來自以爲見遍了天下劍術,但今日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樣連滾帶爬的打法。郢陽君府果然是……哈哈哈……與衆不同啊!”
高健跳到他身邊,怒道:“哪裡的無禮之徒膽敢對我郢陽君府出言不遜?”
男子冷笑着一揖手道:“在下姜國行館蕭顯。”
高健長劍直指他的眉頭,高聲道:“你可想好辱沒我郢陽君府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嗎?”
蕭顯淡淡笑道:“劍士能以身殉劍是無尚的榮譽,但死在無能者手下則是一種恥辱。”身後的侍從遞過兩把佩劍,蕭顯瞧了高健一眼,似是自語道:“不過太以強凜弱也未免勝之不武。”抽出其中細細的短劍,將長劍遞迴了侍從手裡。
高健爆喝一聲道:“豎子拿命來。”不等侍從退下便持劍衝過去。
項重華叫聲“糟糕”,見魏千雪一臉疑惑不解,低聲解釋道:“這蕭顯是姜國有名的劍士,劍法奇險怪異。所謂一寸短一寸險,越是短細的劍越能將其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走穩重剛強一路的高健若是能冷靜迎戰、以剛克柔,至少也有八分勝算。但他被蕭顯激怒得失去了理智,劍招越來越浮躁凌亂,這樣下去必敗無疑。”
秦非搖頭低聲道:“要對付高健這種出身世家、眼高過頂的魯莽之人,沒有比激將法更好的了。”
只見高健如餓虎般撲左撲右,卻連蕭顯的邊都夠不到。蕭顯手裡的短劍沿着古怪的方向不斷擊出。不一會兒的功夫,高健的胳膊便已被劃破一道長口,大腿上也鮮血淋漓。高健越戰越急,越急越氣,原本剛勁中正的劍招簡直成了亂打。
魏千雪跺腳道:“高將軍氣力將盡,恐怕馬上就要落敗。”
只見蕭顯一個縱身撲躍,竟然貼着地面衝進了高健的劍網裡,短劍一個上撩便劃破了高健的手筋。高健一聲慘叫,長劍脫手落到蕭顯手裡,蕭顯原地跳起,輕輕鬆鬆地一劍便架在了高健的脖子上。
鐘聲一敲,高建慘敗。
郢陽君府衆人又是嘆氣又是怒罵,紛紛看向郢陽君。郢陽君的臉上也有些掛不住,派人把還想拼命的高健拽了下去,似有心若無意般看向了項重華。項重華卻忽然轉頭,恰好錯開了他的目光。
蕭顯高聲道:“在下在姜國便聽聞郢陽君府人才濟濟,但今日一見未免有些名不副實。郢陽君該不會在賽場上還要屬下堅持禮讓謙遜吧?不如這樣,郢陽君的手下只要在三場內將在下擊敗,在下便心服口服地向郢陽君道歉。若是在下僥倖連勝三場的話,那蕭某隻能認爲……”
郢陽君府中的人均皺起了眉頭。蕭顯身爲姜人,雖然針對的是郢陽君府,但若是郢陽君府落敗,擡不起頭來的可就是整個祁國。這個讓舉國蒙羞的罪名任誰也承擔不起。
魏千雪小聲急道:“華大哥,郢陽君一直在看你呢!”
項重華不發一語。
秦非暗中嘆氣,心道:“蕭顯和姜國王室關係匪淺,很有可能見過本是雍國儲君的項重華,甚至還交過手。一面之緣雖不一定有多深刻,但劍術高手卻可以憑藉劍術認出對方。重華不敢上場也是情有可原。”他不由地看了一眼姜陳兩國使者,雙方雖保持着距離,但陳人對姜國蕭顯的凌人表現,卻絲毫沒有阻止和憤怒的意思,顯然雙方均受劉羲綽之託故意找郢陽君府的麻煩。一個奇怪的念頭忽然從秦非腦中掠過:“若劉羲綽出了事,姜陳兩國就算出了亂子,祁國還會顧及嗎?”
劉羲緯再也沉不住氣,從席位上站起,就要走向項重華這邊。
陳嘉看着焦急的魏千雪,心想道:“美人自古愛英雄。我若可以在雪兒面前解了這個難題,她定會對我另眼相看。”不等請示劉羲緯便提氣躍起,在空中極優美地一個翻身飛向賽場,雙腳往守在賽場旁的侍衛頭上輕輕一踏又借力飛起,最後才一面旋轉一面飄落在蕭顯面前。衆人見他身法這般俊俏,不禁齊聲歡呼,亂哄哄的會場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叫好。
陳嘉得意洋洋地看了魏千雪一眼,才清清嗓子高聲道:“在下陳嘉師從青龍山竹先生,請壯士賜教。”
衆人聽得從未出過手的陳嘉竟然是四大名門的青龍山門生,大感振奮。魏千雪也不禁面露微笑。劉羲緯不由一愣,又坐回席位上,卻滿面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