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垂下頭,依舊喘着粗氣。陳杰也不動彈,陪着他待在陰影之下,直到他呼吸平穩才又道:“眼神再好的人也免不了摔倒幾次的,秦兄好些了嗎?”
秦非拉住他的手緩緩站起,擡起頭平靜地道:“主廚若是萬瑞的話我可不去。那小子上次烤了一次肉結果把鄰居的廚房都快燒沒了。”
陳杰笑道:“不是萬少寨主。他現在忙着接手韓家的馬匹生意,這等事歸由萬家嫂子打點了。走吧,我請你!”
秦非擡起眼默默跟着陳杰上了萬家的酒舍。
舍內清爽而乾淨,客人雖多,卻無意想之中的喧囂,竹簾半卷,依稀還可以看到窗外的來往行人的衣影袂角,屋內擺着幾盆茶花,散發出優雅而清單的芬芳。萬瑞的新婚妻子正端着盤子上菜,一見兩人,原本已是滿面春風的臉笑開了花,把盤子往一個長辮少女手裡一塞,親自迎了過來,道:“秦先生和陳先生可是稀客啊。今天想吃什麼儘管放開肚皮點,都算我的!”
她是當地鎮子裡的女子,既有萬玉兒的溫柔和幹練又有幾分杜若的俏皮,雖不是絕色佳人,也算得上是個不錯的美女。三人寒暄了一陣後秦非和陳杰被帶到一個雅間裡。
陳杰道:“嫂子好手藝!聽說爲能嚐嚐你親手做的魚,方圓幾十裡外的人都絡繹不絕地往咱們這裡擠呢。”
萬嫂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陳先生可別取笑我了,我家那口子一吃我做的飯就滿口的抱怨,不是嫌太鹹就是嫌太淡。”
陳杰笑道:“可是他在我們面前,可是把嫂子你誇上了天,說你做的魚肉比龍肉都美味。看來,咱們萬大哥也蠻喜歡撒嬌的。”
萬嫂攏了攏頭髮,笑得更加燦爛。
秦非笑道:“萬瑞大哥最近可真夠忙的,韓家幾個掌櫃都對他讚賞有加,連無慾侯爺上次在信裡也誇了他。照這樣下去再過不久,他便可以成爲滇部獨當一面的大掌櫃了。”
萬嫂滿面都是驕傲,道:“跟着侯爺那樣的人物,咱們也不能丟人是不是?不過咱們有今日還得感謝儲君和您。您說這老天怎麼就這樣偏心,讓你們這麼聰明英武也就算了,還給了你們那麼俊的臉。前些天我那些小姐妹還吵個不停,說想見你呢。可是誰不知道,你可是咱們杜若姑娘的心上人啊,說起杜姑娘……”
秦非依然在微笑,但笑得已經很勉強。
陳杰忙岔開話題,賠笑道:“大嫂圍着咱們聊了這麼久,豈不是要急壞那些遠道而來的客人?您快去忙吧,我們自己照顧自己就行。”
萬嫂一拍頭,道:“啊呀,我的魚!”轉頭便往外跑,到了門口還不忘回頭道:“我這就叫他們先上幾個小菜!下次,記得要帶上杜姑娘來啊!”
秦非只有苦笑。
陳杰爲他倒了一杯茶,道:“聽儲君說,咱們十日之後就要回翼國了對嗎?”
秦非點點頭道:“雍宮方面已經有了消息,這次在外邊耽擱了不少時間,我們得儘快回去,搭韓家的快船。”
陳杰沉吟道:“秦先生可發現我有什麼不同了嗎?”
秦非上下看了他幾遍,奇道:“我沒有看出來。”
陳杰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牙,中間赫然少了一顆門牙。
秦非嚇了一跳,道:“這是怎麼回事?據我所知在這裡除了儲君就是你的武藝最高,是誰把你的牙砸下來的?莫非,是儲君?”
陳杰笑道:“是我自己。在玉龍谷和玉水寨一直有這樣一個風俗:男子若是愛上了姑娘,就要把門牙敲下一顆作爲定情信物送給她。因爲他們相信,人的靈魂就存在這門牙裡。”
秦非眨着眼睛道:“我說蠻兒的脖子上怎麼好好的多了一顆門牙。恭喜你!”
陳杰雙頰微紅,飲了一口茶,道:“這也是託您和儲君的福。”
幾個少女端着小菜和酒嘻嘻哈哈地涌進房間裡,一雙雙媚眼直往秦非身上拋,直到萬嫂在樓下動了肝火才依依不捨地跑了出去。
秦非只能暗自嘆息。
他嚐了一口小菜,漫不經心道:“留在這裡也挺不錯的。若是回到雍國定然又少不了腥風血雨。訂下成婚的日子了嗎?”
陳杰道:“蠻兒想跟我一起走,去看看更外邊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而且,我也捨不得儲君和你們。我受了大家那麼多的恩惠,卻沒有爲你們做什麼。”
秦非淡淡道:“不必這樣想。你能開心就好。”
陳杰道:“秦先生是不是想要說,若是到了雍宮,大家又要陷入朝不保夕的惶恐與鬥爭,這對於蠻兒太過危險,也太過不公平?”
秦非手指陡然一顫,肉片從箸裡溜了出去,如掩飾不住的心事。
陳杰盯着他,接着道:“可是,蠻兒她願意。她說這世上最難忘的愛情要不就是兩小無猜的天長地久,要不就是同生死共患難的轟轟烈烈。她既然已經錯失了我的過去,就要抓住我們的未來。她寧願用安穩平安去換取我對她一世最深刻的眷戀,也不願意縛住我的手腳換來平淡的隨處可見的所謂幸福。”
秦非喝了一口酒,然後開始不住咳嗽。
陳杰卻接着道:“蠻兒還說,這些都是杜姑娘告訴她的。若是愛一個人,就要去成全她的一切心願,讓她不要留下遺憾。縱然這心願會將她置於死地,你要做的也應該是陪着她一起面對,而非是強迫她獨善其身。”
秦非依然在咳嗽。
陳杰道:“秦柔姑娘的事情,杜若姑娘也知道了。是儲君自己說的。這些話可能有些失禮,但我不得不說。儲君說,秦柔姑娘犧牲的時候他幾乎崩潰,爲的不僅僅是她的死,更是爲直到她死之前,他都一直在拒絕她,雖然一直美其名曰是爲了她的幸福,但令她抱撼終身、心寒至死的卻正是他一廂情願的好意。”
陳杰從懷裡掏出一疊寫滿了字的布帛,放在秦非身邊道:“寧願爲做錯了一件事情遺憾,也不要爲沒做過某件事情遺憾。”然後轉身離去。
秦非依然在咳嗽,一邊咳嗽一邊接着喝酒,酒入愁腸,卻只能咳得更加厲害。酒不知什麼時候已完全喝完,他爛醉如泥地趴在桌子上,然後開始用顫抖的雙手去翻那些寫滿字的布帛。每一張布帛都幻化成了杜若那清秀脫俗的臉,時而嗔怒時而欣喜,訴說着她和他的一切,從相識到相知,從相談甚歡、心有靈犀,到猝不及防的,他令人心痛的冷漠。
秦非的眼越來越紅,也越來越亮,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在不經意間竟然就這樣住進了她的心裡,從此揮之不去。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不知何時,明媚的陽光已被烏雲所遮。綿密的雨點夾着碎屑的落花落入清香的泥土裡,也打溼了蒙着一層輕塵的青石路。人們或撐開傘,或三三兩兩擠在屋檐底下,不急不緩地享受這細雨。但漸漸地烏雲越來越密,暗如潮涌。雨點也若行人的腳步般越來越急,終於響雷乍驚,一發不可收拾。
秦非雙手撐着桌子站起, 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模糊。但杜若的身影卻如燭火,愈是昏暗反而愈加奪目。秦非踉蹌幾步,想要躲開,她卻如同隨形的影,揮之不去,卻又召之不來。腳下一步踩空,他結結實實地仰面躺下,她的一嗔一笑立即四面擁至,埋伏十面。他再也躲不掉,只能束手就擒。
他究竟算是她的什麼人?如果只是萍水相逢的過客,他有什麼資格拒絕她追求自己幸福,有什麼資格強制她的選擇。如果是心心相印的戀人,他又怎麼能生生將這牽扯割斷?
人生真的能避免遺憾嗎?若是可以,又爲何嗟嘆天意無常?如果不能,又何苦爲了明日虛無縹緲的災難否定先在唾手可及的歡樂?
人生總是充滿了遺憾的,所以,爲了做錯而悔恨也許真的要比爲了未做而懊悔要好一點。
一陣風吹起來,翻亂了桌上的布帛 ,恰好把輕輕的一頁送到他顫抖的手心,意外的只是一首小詩。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這《褰裳》本是她向他請教的第一首詩,聰明絕頂的她卻似乎對它唯獨百思不解,問來問去,最多的只是這一首。
秦非淺笑。
原來一直不懂的人是他,好個不識風情的狂童!
他緩緩閉目,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