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父親站了起來,氣雄萬夫地站了起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他,全屋是一片死寂。
部將們沒有說什麼,只是用迷惘的目光看着父親。
周圍漸漸的變得暗了下來。
李思竹只感到無邊的黑暗瀰漫而來,壓迫得她不能呼吸,她感到自己在向深淵墜落,禁不住想要尖叫,卻不出聲來。
光明再次來臨,但展現在她面前的,卻是血腥的戰場。
父親已經很累了。
他血戰了近五個時辰,座下的戰馬“飛雲”也開始踉蹌了。身邊戰鬥的人換了一片又一片。
乾軍的喊聲一開始只在前方,現在卻從四周傳來。
父親在麻木的戰鬥着,爲了什麼他在這裡殺人,他似乎已經不記得了。一開始他曾大聲鼓勵着將士,說後援即時就到。而現在,即便連他自己也不信了。
他沒有恨誰,他根本就沒想援軍爲什麼不來。
一是沒時間,二是他總覺得萬事有天意,人想的太多是沒用的。
上帝爲什麼不助他?
什麼東西在父親的後背上重擊了一下,這是他第幾處受傷了?他的血一直在流,還能剩下多少?
他感覺越來越冷了。
他變得已經隨時都會栽於馬下,那時一切便結束了。
父親忽然大叫一聲,戰馬長嘶一聲,直立而起,父親策馬一躍,越過圍攻他的士兵的頭頂,向前狂衝而去。
他一向前奔,整個軍陣便象洶涌的海潮,跟着他向前衝去,彷彿要將一切席捲,吞沒。
敵軍士兵面對這瘋狂的衝擊,一個個的慘叫着倒下去,成爲一座屍山。
父親一向不認爲自己是英雄,也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做英雄。
雖然他從未背棄自己的士兵。
他從來都是同他們戰鬥到最後一刻。
戰鬥結束了,父親獨自坐在夕陽映照的原野上,看着他身邊的野花被落日一點點染紅。
血流遍了整個平原。
父親似乎覺得自己很累了,這時一個黑袍人走到他身邊。
“你傷的很重。”黑袍人說。
“帶我去天國吧,真正的天國。”
“哪裡有天國?天國是不屬於失敗者的。”
“勝敗又如何呢,最後大家都會去同一個地方。”
“如果你這麼想,那你又爲什麼活着呢?”
“哈哈,我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裡充滿了醜惡、爭鬥,仇恨……爲什麼人要被送到這個世界上來?”
“上帝送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我相信是讓我們來戰鬥而不是來逃避,是來改變這一切而不是詛咒這一切。”
“你是誰?”
黑袍人忽然對天長嘆了一聲:“是啊,我是誰?”
夜幕降臨了,在這片廣闊平原的北部,有一片連綿的燈火,那是乾軍的大營。
而就在這兩支大軍的中間地帶的草原上,還有一點火光,那是一個小火堆,在大平原上只如深色蒼穹中的一點微弱星光,但在這點火焰的兩旁,坐着兩個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乾軍的統帥,一位白蒼蒼的老者。
“爲了這次奇特又偉大的相遇,乾一杯吧。”老者舉起了手裡的水袋。
父親卻一直低頭看着自己腳前的地面,不理會老者的舉動,“朝廷統兵大員和從小作盡惡事的反賊,能找到什麼共同點麼?”父親看着地面說,象在問自己。
老者站了起來,他擡頭望了望天空,“你看,烏雲覆蓋着天穹,星辰都失去了光芒,只有幾顆星,能在這樣的夜晚繼續閃亮,那就是最亮的星座,人們叫它們希望。”
“所以,”老者回頭看着父親,“希望是不能泯滅的,能在最痛苦的時刻不放棄自己的理想,那種人才叫做英雄。而不是以殺了多少人,掌握着多少權力爲標準的。我們都不是英雄,但我們都有自己的希望,這是我們的共同之處。”
“哈哈哈哈!”父親忽然狂笑起來,“可我的希望就是能殺了你,現在我身受重傷,否則纔不會聽你羅嗦到現在,我相信你的身份,不是因爲你身上帶着的寶物,而是因爲你有那種和我完全不同的看這個世界的眼神,你總喜歡看着天空,那是因爲你常在書院和花園中漫步,而我卻總望着地面,因爲我要隨時注意腳下的亂石和毒蛇,我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現在我只希望這個夢快點過去,天亮的時候我醒過來,什麼都沒有生過。”
“你爲什麼想殺我呢?因爲你想建立你夢想中的天國,如果……我能給你這樣一個機會,而不用讓幾百萬人拼命呢?”
“你在說什麼?”
黑暗重新來臨,一切都消失了。
接着出現的,是平原,大雪
父親騎着戰馬“飛雲”行在茫茫雪野,路邊毀於戰火村莊的殘垣斷壁在雪中分外蕭殺,千里不見人影,唯有漫天風雪。
父親不知道這場戰爭還要打多久。
天國似乎越來越遙遠了。每當他看見四野逃難的人羣,就忍不住把軍糧拿來賑濟,不想饑民四聚,父親看見上萬雙眼睛,象看着希望一樣看着他。他不知道能不能向他們兌現他的諾言,可他已無法擺脫。當他懂得上帝之愛後,才現愛衆生是一件更痛苦的事,那幾乎是個人不可承受的重負。他還能撐多久,他還能看着多少人爲他的許諾而死去?
一座大營在大雪之中顯的分外安靜,少有人影。在木牆後躲風的乾軍士兵見是父親,也不上來盤問。父親騎馬直接到了大賬外。
父親掀開賬簾走進大賬。一個人正在那裡等他。
“天冷,烤烤火吧。”這個人說,他的表情卻比雪還冷。
父親沒有坐下。和麪前的這個人在一起他永不會感到溫暖的。
那個人的心是不是和他的臉一樣冷?
“兄長不在這裡,有什麼話和我說好了。”那個人說。
父親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的看着對方。
“你手下的人現在有多少了?十萬?有大半連兵器都沒有吧。”那個人說。
父親還是沒有說話。
“叫你的手下投降,交出全部的財物,補充我的軍餉,我曾九保證你們所有人的性命。”這個叫“曾九”的人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住父親的臉。
可父親還是毫無表情。曾九象雪,父親就象塊雪中的石頭。
“他們不會同意的,他們恨你們。”父親說。
“他們只不過想有口飯吃,我會保障他們的軍糧,你是他們的主帥,只要你一句話。”
“我不是主帥,我只是他們的一個嚮導。”父親說。
“我剛纔說的,也是兄長的意思。這是最優厚的條件了,我想你知道我以前是怎麼對付你們的。別逼我。”
“我只是不想讓這場戰爭打太久,死更多的人了。”
“你什麼意思?”
“他們跟我是爲了天國。”
“哪裡有天國?”曾九站了起來,眼中滿是鄙視之意,“分明是地獄!”
兩人都陷入沉默,只聽見大賬外風雪呼嘯。
風捲起賬簾啪啦啦抖動的聲音。
馬嘶的聲音。
遠處衛兵的咳嗽聲。
父親知道,又一個要他做決定的時刻來到了。
他做了這麼多決定,有沒有對過?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讓人知道天國的存在,就是把他們帶向地獄的開始麼?
“趕快投降!交出財物,保你們所有人的性命!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讓步了!你知道不知道,一旦你我在此會面的消息傳出去,到了皇上耳朵裡,你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你曾九得了財物,就會把我們全殺光的吧?”父親不動聲色的看着曾九,“朝廷就是准許我們投降,你曾九也是不會允許的。你的眼裡,只有金銀財寶。”
說完這些後,他臉上竟露出了一絲微笑。
曾九竟也笑了,他的笑象冰面下水的緩緩流動,不易察覺。
他走出了大賬。
他挑開賬幕之時,寒風狂雪從外面急灌進來。
父親看到了那些倒斃在風雪中的屍骨。
他握住了劍柄。
緊握了一會兒之後,他也站起來,走出了大賬。
大賬外,早已圍滿了精壯衛兵。
刀與盾。
長矛!
弓箭!
西洋火槍!
父親忽然大笑起來,他覺得上天爲他安排的這個結局很好,它真的知道他已經太累了。
所有的士兵握緊了手中武器,他們都聽過說或親眼見過他如何戰鬥,殺人。
他忽然向前走去,好象前方是一片空曠的雪地。
於是所有的士兵開始後退。
火槍手舉起了槍口,但曾九還沒號令。
他還在等什麼?
曾九大概在想,這個人死了,會生什麼事?也許他以前已想過百遍了,但他知道,人算永不如天算。
但他已經別無選擇了,那個人不是能馴服的獅子,不可能利用的話,就要儘早殺掉。
曾九緩緩擡起了手。
只需那麼一揮。
曾九又特意的又等了幾秒鐘。
這幾秒鐘可真夠長的。
有時一瞬間可以時勢逆轉,但不會是這次。
因爲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握之中。
一個真正的帥纔是不應該算錯一步棋的。
父親已經走出了八步遠,正要邁出他的第九步。
士兵的長矛尖離他的咽喉不過幾寸,但對父親來說,一切已不重要,他已做了他所能做的,說了他所該說的。
他已經不再留戀生命。
千萬人的命運,讓千萬人自己決定吧。當一個救世主,是多麼愚蠢的想法。
他一年前就本該死了。
他不是英雄,因爲他已放棄反抗。
在命運面前,人的反抗是無用的。
此刻再多殺幾個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父親看見了曾九,他站在士兵陣後,正要揮手令。
父親笑了。
……
“草爲什麼會是紅色的?”
“那上面有我們的血。”
“人爲什麼會流血?”
“因爲他們受傷了。”
“你又爲什麼流淚?”
“我……不知道……”
一滴淚落在雪地上。
紅色的眼淚。
風拂過原野,草兒隨風搖弋,象一片無際的綠海,輕泛波瀾。風把花蕊卷向天空,還有細小的草葉。它們輕盈的飛舞着,象脫離了凡世的精靈,向着高空,飛去,飛去……
這是父親後看到的嗎?
李思竹拼命的掙扎着,叫喊着,一下子從夢中醒來。
李思竹掀開被子坐了起來,陣陣冷意傳來,她這才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裡衣竟然溼透了。
“哥,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好怕……”她輕輕的撫過柔滑的絲質衣帶,想起林逸青送給她這件衣服時的情景,流下淚來。
如今她的守孝期已經過了,可爲什麼,他還不回來迎娶自己呢?
難道,他忘記了對自己的承諾?
還是他又有了新的女人,忘了自己?
回想起剛纔的夢境,恐懼再次襲上心頭,她感到分外的寒冷,禁不住又躺了下來,用被子將自己裹緊。
如果他回來的話,自己要不要告訴他一切呢?
他知道了的話,還肯娶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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