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章 失子之痛

“阿爸!且莫說這樣的話!”榮昌公主聽到父親說出這麼一句藐視皇家恩典的話來,不由得大驚失色,立刻叫了起來。

敬親王也意識到了自己氣憤之下一時失言,他看着女兒,苦笑了一聲,“唉,芳兒,阿爸連累了你啊!”

“阿爸,是弟弟不好,連累了阿爸,絕不是阿爸連累了女兒……”榮昌公主想起被父親親手鞭打致死的弟弟承明,禁不住流下淚來,“女兒……不孝,沒有管好弟弟……”

“不關你的事!都是阿爸的錯!”敬親王的聲音裡透着陰冷。

那位頑劣的“明貝勒”,敬親王的長子承明生於顯鳳八年,其實天資很是聰穎,而且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喜讀書吟詩。承明雖有文才,但在彤郅朝諸王子中,卻是以放蕩頑劣馳名。這可能與兩個幼弟早殤,他又是長子,自幼深得父母溺愛有關。敬親王宜欣家教的失敗,由此可見一斑(堪與普魯士王太子腓特烈親王媲美)。

有一年夏天,承明率一幫惡少遊什剎海。在岸邊品茶時,見鄰座有一妖豔婦人,孤身無偶,向他頻丟媚眼。似曾相識,欲言又止。承明性喜沾花惹草,派手下購蓮蓬一束相贈,對她說:“這是大爺所贈,想與你相會,可以嗎?”婦人答:“我家人雜,很不方便,請大爺選個地方。”承明聽了大喜,把她邀到一家酒樓密室相會。兩人相好日久,婦人知其爲承明,承明卻不知婦人姓甚名誰。一日。承明對她說:“我倆情投意合。卻不能長相廝守。這可怎麼辦?你不如嫁給我。”婦人答稱:“家有婆婆有丈夫。那樣勢必不成。唯一的辦法,是在半路上把我劫走。大爺劫一婦人,誰敢說半個不字!”承明聽說大喜。仍約女子會於什剎海茶座間,他率一羣惡少一擁而上,把婦人劫走。一時輿論沸騰,以爲承明搶奪良家婦女,不知是兩人預先設計。其實該女之夫爲潦倒之八部人,她的丈夫聽說她被著名的“明貝勒”劫去。不敢去官府控告,怒氣鬱結,釀成瘋癲,終日袒發露胸,在街上胡言亂語。事情傳到敬親王的耳朵裡,敬親王大怒,一查得知,那個婦人也是宗室(皇族)之女,論起輩分,還是承明的姑姑呢!

承明人品頑劣。倒也罷了,關鍵還是他帶壞了彤郅皇帝。彤郅皇帝承純與承明雖一爲君一爲臣。畢竟是親叔伯兄弟,兩人年齡接近(承明年長2歲);承明自幼在宮內上書房伴讀,與承純氣味相投。長大後,承明經常出沒於聲色犬馬之地,見多識廣,常把外間的奇聞趣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小皇帝聽。承純親政後,禁不住誘惑,奈何仁曦太后與皇后看得嚴,他沒法與承明微服出宮,與他到娼樓酒館宵遊夜宴,尋花問柳,是以便將承明教他的那些個花樣兒,變着法兒在宮女答應們身上試驗,結果皇帝白晝宣淫的事傳到了敬親王的耳朵裡,他知道後大怒,但又不敢張揚,怕使皇帝蒙羞。故藉口承明誘搶族姑一事,下令把他關入宗人府的高牆內,意在永久監禁。不想敬親王的福晉去世,承明乘機向仁曦太后請求:“當盡人子之禮,奔喪披孝。”兒子給母親盡孝,這要求一點也不過分。仁曦太后特旨把承明放出,結果承明原形畢露,依然故我。

承明劣跡斑斑,做父親的敬親王卻拿他沒有一點辦法。有一次敬親王得知兒子竟然向皇帝進獻淫具,讓皇帝在病中依然淫樂,而且被仁曦太后抓了個正着,皇帝被太后下令“閉門思過”,不由嚇得魂飛天外。他驚怒交集之下,立刻將承明抓回府裡,不由分說便是一頓“皮鞭燉肉”,將承明打了個半死,但此後承明仍不知悔改,繼續和彤郅皇帝胡作非爲,敬親王沒有辦法,也就由他去了。

而這樣放縱的後果,是彤郅皇帝得暗疾暴亡,“可憐天子出天花”!

在得知彤郅皇帝的真正死因之後,敬親王魂不附體,他知道大禍臨頭,情急無奈之下,他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親手用馬鞭打死了承明,並且是當着好友及屬下文博川和林義哲的面。

而那一天,榮昌公主也在場,親眼目睹了那可怕的一幕。

之後敬親王入宮向仁曦太后請罪,仁曦太后本來殺了敬親王的心都有,但得知他親手打死了罪魁禍首的親生兒子承明後,又頗爲過意不去,不但沒有因爲兒子彤郅皇帝的死而治敬親王的罪,反而在鄂魯特氏皇后生產後,將她生下的那個男孩過繼給了他,作爲他次子承瑩(承明未死前已經過繼出去了)的子嗣。

而在新皇帝的選擇問題上,敬親王選擇了支持仁曦太后的意見——推選七弟純親王宜瑄和仁曦太后親妹妹生的兒子承田爲帝。

打死承明,換取仁曦太后的諒解和信任,以保住自己的權位,雖然被林義哲稱讚爲“蛇蠍噬手,壯士斷腕”之舉,但每到夜深人靜時,敬親王想起兒子慘死的情景,經常會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

虎毒尚不食子,而自己一時衝動,竟然親手將兒子活活打死!

敬親王曾不止一次的設想,如果那天不把承明打死的話,該如何化解那場危機。

而在經過多次推演之後,他得出的結論卻是,仁曦太后未必敢把他怎麼樣!

自己掌握着京軍,軍機處、六部和總理衙門都在自己手中,軍政大權在手,怕者何來?說是承明引導的皇帝學壞,以至於皇帝病亡,皇帝的真實死因如果公開的話,她身爲皇太后,又顏面何存?這事兒她不可能聲張,只能低調處理,那麼自己並無直接責任。就不會有事!

而自己的兒子承明如果不死。被選中登上帝位也未可知!

承明雖然頑劣。但才華還是有的,而且學問智慧都在仁曦的兒子彤郅皇帝之上!若當真榮登大寶,約束起來的話,有自己的輔佐,說不定也是一代有爲之君!

而且坊間有傳聞說彤郅皇帝彌留之際,曾命老師李高陽擬過遺詔,要承明接替他登基的!

可惜,現在再說這些。已經太遲了……

榮昌公主待要再說,車窗外傳來輕輕的馬蹄聲,敬親王向她使了一個眼色,她便閉上了嘴巴。

“王爺,我回來了。”齊布琛的聲音在車窗外響起。

敬親王鬆了口氣,問道:“那個孫裕堂,送走了?”

“回王爺的話,送走了。”齊布琛恭聲答道。

“你覺着,他的本事怎麼樣?”

“還可以,不過還是缺乏經驗。如果歷練一番的話,應該還是不錯的。”

“要是比武的話。能是那一位的對手嗎?”

“應該能對付一陣,要贏的話只怕困難。”

“噢。”敬親王不動聲色的又吃起玉髓餅來。

“比武不成,但此人留着,還是有別的用處的。”齊布琛又說道。

“行,照你說的辦罷。”敬親王說道。

“是。”齊布琛應了一聲。

雖然二人的對答語焉不詳,但榮昌公主不知怎麼,聽到他們的對話,卻感到莫名的不安。

“那個丁制臺的諡號,禮部上報給駁回的,一共有幾個了?”敬親王換了話題。

“回王爺的話,一共是四個,爲文恪、文定,文勤,文成。”齊布琛答道。

“呵呵,折騰了四個還不成。”敬親王笑了,“這會子估計禮部的人快要發瘋了。”

“阿爸打算如何應對?”榮昌公主又問道。

“禮部也是,上文定肯定是不妥的,所謂大慮靜民曰定,思樹惠;純行不爽曰定,行一不傷;安民大慮曰定,以慮安民;安民法古曰定,不失舊意。這幾條丁直璜是一條也佔不上的。”敬親王似乎沒有弄懂女兒話中“應對”一詞的意思,而是大講起諡號來,“文勤麼,稍好一點,但丁直璜這個勤,帶給山東和四川百姓的,卻是禍患,也是不妥;至於文成,更加不妥了,他丁直璜哪裡配得上個成字?前朝劉璣和王狩仁這樣的大家,諡號纔是文成,這豈不是惹皇太后動怒嗎?糊塗啊!糊塗!”

“王爺所言極是。”齊布琛在車窗外答道。

“齊先生,你覺得什麼諡號比較好?”敬親王向齊布琛問道。

“回王爺的話,依在下看,文愍如何?”齊布琛說道。

“在國遭憂曰愍,丁直璜是死在任上的,有些貼近,但此諡一般多用於冤殺或死於國難的文臣的,他丁直璜這兩個都佔不上,不妥不妥。”

“王爺說的是,在下才疏學淺,這塊兒的確是不行,呵呵。”

“得!不去想了!還是讓禮部那幫人去頭痛吧!”敬親王笑道,“不管他們怎麼扯,只要不扯到本王頭上便好!”

聽到父親的這句話,榮昌公主明白了父親會如何應付這件事,這時才暗暗放下心來。

第二日,清綺園,永慶長春,春芳齋。

禮部官員登上臺階,走進了古雅的方形水閣。這座精緻卻樸實的建築坐落在水中央天然的一塊巨石上,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甚至看不見一枚鐵釘,像是搭一件巨大的積木那樣壘了起來。它的年代很久遠了,色澤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見古樸絢麗的花紋。水閣四周無牆,風從水閣中穿行而過,撩動掛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紗幕。

“這一次報上的又是什麼?”仁曦太后懶懶的聲音從紗幕後傳來,她的聲音不大,聽起來很是柔和,但禮部官員還是打了一個冷戰。

“啓稟聖母皇太后,經臣下們會議,議定‘文和’諡號,恭請聖母皇太后聖裁。”禮部官員膽戰心驚的說道。

“文和?哼哼,他丁直璜待民苛酷,這個和字,只怕是佔不上罷?”仁曦的聲音裡透着怒意,“這個號是哪幾個給起的?把他們全都降一級留用,罰俸一年!”

“是!……”

“你是不是想說。這個是最低的號了?”仁曦太后緊盯着禮部官員。禮部官員聞言“撲通”一下跪了下來。連連叩首。

“回聖母皇太后的話,禮部諸位臣工們會議,覺得這兩個,的確是……最低的了……”禮部官員說了個活話,他心裡明白,禮部的大佬們其實是在哄騙太后,想給身爲清流乾將“名滿天下”的丁直璜爭取一個好的諡號,但他們又不敢當面和太后說。怕給揭穿了,所以纔派他這個主事職銜的官員前來,出了事好讓他自己頂着,但他纔不肯跳這個火坑呢。

“覺得?哼哼!那你倒是說說,這兩個號裡頭,可有悔過之意?丁直璜把四川搞成了那樣,回頭還叫什麼‘文和’,你們可真敢想啊!”仁曦太后怒道。

“聖母皇太后息怒!除了這兩個,還有‘文清’、‘文思’,也可選用……”禮部官員趕緊將最後兩個備選方案拋了出來。

這兩個諡號其實是他們幾個下層官員想出來的。作爲備選,禮部那些大佬只知道一味的敷衍。沒有仔細揣摩太后的心意,但他們這幾個下層官員卻猜到了,太后是要給丁直璜一個“平諡”,並且要有悔過之意,所以他們才預備了這樣兩個諡號。

“這個‘文思’的諡號,是誰想出來的?”仁曦太后的聲音透着陰冷。

禮部官員的心裡暗叫不好,他想都沒想,就把同僚給供了出來:“回聖母皇太后的話,這個諡號,是禮部主事馮道明想出來的。”

“追悔前罪曰思,這個‘文思’不錯,就是它了。”仁曦太后的回答讓禮部官員大吃一驚。

“是!”他趕緊叩首答道。

“那個馮道明辦事不錯,腦子也好使,升禮部右侍郎吧!”仁曦太后接着說道。

聽到太后這句話,禮部官員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如果他說這個諡號是自己想出來的,也許自己就是這個禮部右侍郎了吧!

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禮部官員正在那裡後悔自己說錯了話,卻見一個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跑上了步橋。

這條步橋長達半里,行至橋中便如踏在水面中央,除了一條窄窄的木橋在腳下搖晃着,放眼看向周圍,只有一片平靜的水,風來的時候波紋細碎。禮部官員這時才注意到這難得一見的勝景。只是這樣的幽靜,也太深了,顯得孤獨。

“西婆婆!”小男孩看見簾後的仁曦太后,脆生生的叫道。

“哎喲!是小柏良啊!快過來,小心着點兒,別掉到水裡!你娘呢?”仁曦太后急忙起身,從簾後鑽出,來到了步橋邊。

禮部官員驚訝的看着小男孩跌跌撞撞的撲到了仁曦太后的懷裡,一時間呆在了那裡。

“你跪安罷。”仁曦太后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禮部官員趕緊叩首行禮告退,仁曦太后抱着小男孩,笑着取過一粒糖果放在了小男孩的手裡,再也不看他一眼。

遼東,旅順口。

林逸青是從邸報上看到丁直璜最終得了“文思”的諡號的,得知丁大清官最後成了“丁文思”,林逸青其實是想大笑幾聲的,只是礙於這是在旅順口軍營,纔沒有真笑出來。

當然,好笑之餘,他也明白,這是仁曦太后報當年的一箭之仇的同時,給予那些大臣們的一個警告!

誰敢讓她不順心,她就會讓他一輩子都不順!

自己現在對這位秉國太后的脾性,已經有所瞭解了。

上一次他主動要求將妻兒留下爲質的舉動,可以說是無比的明智!

接下來,自己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此時的林逸青,莫名的思念起在宮中的妻兒來。

已經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見到她們了,她們在宮中一切都好嗎?

“林爵爺,您要的那兩個人,都過來了。”袁保齡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林逸青回頭看去,只見兩個一身戎裝的青年,正在王士珍的帶領下快步走來。

“標下段啓瑞!叩見大人!”

“標下馮國彰,叩見大人!”

二人來到林逸青面前,跪下行禮,林逸青趕緊上前扶住了他們,不讓他們跪下。

“二位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馮國彰起身後,打量着面前的林逸青,眼中閃過異樣的亮色。

雖然說他並不明白,爲什麼林逸青會將自己從保定千里迢迢的召來。

但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馮國彰就感覺到了他身上那非同凡人的氣息。

林逸青看着站在面前的“北洋三傑”,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

是啊!昔年叱吒風雲的北洋三傑,現在卻還只是略顯青澀的無名小卒,而且還成了自己的部下!

在原來的歷史時空中,時人將善操權謀於腹中的王士珍稱爲“北洋之龍”,將常行兇殘於外形的段啓瑞稱爲“北洋之虎”,將忠於北洋且善於打仗的馮國彰稱爲“北洋之狗”。“北洋三傑”當時可以說名動天下,各自成就了一番功業!

現在這北洋“龍虎狗”的未來,已經在今天,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自己能讓他們創造更加輝煌的歷史嗎?

還有那個袁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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