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兒一驚住了口,然而許久,才顫抖着過來,拿出手絹,替皇后擦去口邊的白沫,低聲問:“皇貴妃,主子這是怎麼了?”
“神志潰散……”福奼氏接過手巾,小心的放開皇后的雙肩,看到她安靜下來不再亂動,才鬆手開始爲她擦拭,低低道,“悲痛過度的人若是受到強烈刺激,神志潰散時便會這個樣兒——剛纔她看見了什麼?”
茜兒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訥訥地說道:“沒有啊……什麼都沒有。皇后主子在這裡看了一下午的花——皇貴妃也知道皇后主子就是喜歡這樣。一直都很安靜的,可能……對,可能是這天兒太黑,風又吹得響,嚇到了皇后主子吧?”
福奼氏靜靜聽着,一邊用手巾給皇后擦着臉,一邊搖頭嘆息:“一場雪而已,哪裡會這樣兒……”
茜兒又怔了一下,搖搖頭,一臉的疑惑。想說什麼,但是又生生忍住。
福奼氏的手巾覆上了皇后的臉,輕輕擦着,忽然間,感覺手掌下的臉一動,彷彿有什麼熱而潮溼的東西涌出。她連忙拿開手巾,看見皇后又哭泣起來。
那張臉上不再是沒有任何表情,皇后怔怔的看着外面的雪簾,雙肩劇烈抖動着,抽泣起來。福奼氏和茜兒順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裡面,花木在暴風雪中搖晃着,沒有一絲異常。大片的雪花密密的飄落,在青石板上覆起厚厚的一層。
福奼氏看了看,有些不解。只是低頭用手巾擦了擦皇后臉上的淚痕。然而。陡然間安靜的皇后動了起來。一把死死的抱住了福奼氏,身子不住的哆嗦着。
“怎麼了?姐姐,怎麼了?”福奼氏輕輕問,儘管她心裡也是很害怕,但卻沒有推開她。
剎那,庭院裡只有呼嘯的風雪聲,還有女子斷斷續續的嗚咽。
福奼氏看向那個庭院,風雪中黃葉片片飄落。混着殘花——那是紅色的合歡花。她眼睛裡面忽然有淚光閃動。她輕輕的垂手,撫着懷裡崩潰了的皇后。
皇后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庭院裡。
“雪……合歡……血。”陡然間,微弱的,福奼氏聽到懷中的皇后說了一句,她心裡一驚,低頭看皇后,然而,皇后的眼睛卻依舊是恍恍忽忽的。福奼氏感覺得到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着,緊緊抱住她。手指顫顫的擡起,指着外面的雪簾:“血、血……”
她順着皇后的眼光看過去。看下廊下的青石上的積雪,她看到了上面星星點點的紅色,那是飄落的合歡花,還有枯黃的樹葉——沒有血……哪裡有血呢?
“那裡……都是血。”皇后的手顫抖着抱緊了她,福奼氏低下頭,只看見那張一直空白的臉上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她只是擡起頭,神情潰散,“都是血啊。皇上……”
“風這麼大,皇后主子道。
皇后掙扎了一下,然而彷彿懼怕什麼似的,又安靜了下來,恢復了臉上那種茫然的表情,癡癡呆呆的看着外面檐下的厚厚積雪。
“雪……合歡——”皇后眼睛緩緩凝聚起來,似乎費了無數的努力才說出那一幾個字——纖細的手指抓住了衣袂,幾乎撕破,她眼神依舊飄忽不定,彷彿難以從恐懼和驚慌中緩過來,“你看、你看——花開了!”
福奼氏有些驚詫的順着她手指看去,然而奇怪的是皇后手指的不是任何一棵花樹,而徑自指向雪花飄飛的半空中。那裡,細雪濛濛,有合歡淡紅色的殘花合着萎黃的葉子飄落。
“妹妹來了……”這時皇后方纔看到福奼氏,嘴角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姐姐……”看到皇后的樣子,福奼氏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當然知道,皇后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皇后的心痛,她實際上也是感同身受。
彤郅皇帝的暴亡,帶給她們的,不僅僅是失去丈夫的悲痛,還有巨大的尷尬。
儘管朝廷已經宣佈彤郅皇帝是因爲“傷寒”而死,但關於皇帝另外的死因的流言,卻已在一日之間悄然流出。
“可憐天子出天花!”
雖然宮內之人全都鉗口不言,但和彤郅皇帝關係最密的鄂魯特氏皇后和慧妃福奼氏,卻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壓力。
因爲她們心裡很清楚,彤郅皇帝到底是因何而死!
“這合歡花,怎麼在今兒這寒冬臘月的天兒開了……”福奼氏注意到皇后的目光總是在一個地方流連,她順着皇后的目光望去,立刻便看到了那株已經開花的合歡樹。
“開過花了,可能就會死了吧……”皇后喃喃的說道。
“這些花兒,便是這樹的孩子……”皇后象是自言自語的說着,又象是在說給福奼氏聽,“一生出來,不久便要死了,就象我的孩子……”
聽到皇后無比悽楚的聲音,福奼氏心中不由得一痛。
“姐姐!別說了!姐姐!”福奼氏哭道。
雖然沒有人和她說,但福奼氏卻知道,新帝確立之後,爲了防止危險的“爭國本”情況出現,皇后的孩子,已經被秘密的送給了敬親王,作爲敬親王的兒子了!
“妹妹,我知道你對我好,你我姐妹相處,一直如親骨肉一般……”皇后突然轉身,抱住了福奼氏,“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讓我見一見大行皇帝的骨肉……”
聽到皇后的哀求,福奼氏淚如雨下,她情不住禁的也抱住了皇后。
“姐姐……”
“妹妹,皇額娘一直寵你,愛你。你就幫我和皇額娘說說。讓我見一見他。好麼?”皇后緊抱着福奼氏,令人心碎的哀求起來。
聽到皇后的哭求,茜兒和靜兒等立在一旁的小宮女們,也一個個禁不住掉下淚來。
福奼氏淚流滿面的看着皇后,喉頭一時哽住了,說不出話來,她只是一個勁的點着頭。
“好妹妹,謝謝你……”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行提着燈籠的太監走了進來。
皇后和福奼氏不約而同的轉頭望去,赫然看見在李錦泰的攙扶下正走下御輦的仁曦太后,以及她身邊的一衆宮女太監。
看到這麼晚了仁曦太后竟然前來,皇后和福奼氏都是驚訝不已,一時間竟然忘了迎駕的禮數。
福奼氏最先反應過來,趕緊拉了拉皇后,皇后這纔回過神來,趕緊和福奼氏一道上前接駕。
二人一邊一個扶着仁曦太后進了暖閣,仁曦太后左右看了一眼皇后和福奼氏。眼中閃過一絲慈愛之色。
“剛纔怎麼回事?誰在喊‘血’、‘血’的?”仁曦太后問道。
“院子裡的合歡花開了,落到了雪地上。姐姐看見了,以爲是血呢。”福奼氏答道。
“這合歡花冬天裡開了?”仁曦太后奇道,轉頭望了一望,果然看見在雪地裡的斑斑紅跡,有如血一般。
“來人,趕緊掃了,瞧着怪嚇人的。”仁曦太后皺了皺眉,吩咐道。
“就知道你們姐妹倆這會兒都沒睡。”仁曦太后道,“我這會兒也睡不着,不放心皇后,便過來瞧瞧,想不到蘭兒你也在這兒……”她輕輕的握着福奼氏的手指,微笑着點了點頭。
“蘭兒放心不下姐姐,是以總跑過來看看,再說了,皇額娘不是要蘭兒多照顧着姐姐麼。……”福奼氏扶着仁曦太后,低着頭,眼圈兒紅紅的,輕聲說道,“剛纔姐姐思念大行皇帝,嘴裡還一個勁的唸叨着大行皇帝,想要再瞧大行皇帝一眼也好呢……”
“大行皇帝已然去了,皇后切不可過於悲痛。”聽到福奼氏的話,仁曦太后心裡一縮,她擔心皇后因爲悲痛尋了短見,立刻轉過頭,關切地打量着皇后。
看到這大雪天的晚上,仁曦太后竟然不避嚴寒,親自前來探望自己,皇后心中感動,禁不住又掉下淚來。
見皇后掉淚,仁曦太后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剛剛亡故的彤郅皇帝,禁不住一聲長嘆。
“皇后身子今日如何?可有不適的地方?”仁曦太后有心想要把話題從彤郅皇帝亡故這件悲傷的事上引開,便問了一句。
“回皇額孃的話,媳婦今日只是有些頭暈,別的,沒什麼了……”皇后輕聲答道。
仁曦太后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發覺她除了面色有些憔悴,眼睛紅腫,顯然是剛纔哭過了,別的未見異樣,這才點了點頭。
“皇后切不可過於悲傷,哭壞了身子。”仁曦太后的目光不自覺的掃了一眼皇后的手腕和脖頸,沒看到有劃痕後,關切的說了一句。
聽到仁曦太后的話,皇后突然不顧一切的起身,在仁曦太后面前跪了下來,連連叩拜。
“哎喲!你!你!你這是要做什麼啊!”仁曦太后見狀大驚失色,趕緊離座起身,上前扶住了皇后,“這大冷天兒的,地板上多涼啊!你!你這是不要命了麼?!”
“媳婦求皇額娘一事,望皇額娘答應!”皇后淚眼汪汪的看着仁曦太后,悲聲說道。
“趕緊的!起來說話!”仁曦太后急了,用力的拉着皇后的胳膊,要她站起來,一旁的李錦泰也趕緊跑了過來,扶住了皇后的另一支胳膊。
“快起來快起來!你這孩子!別這麼作賤自己行麼?這可是能要命的啊!”仁曦太后急道,“你想要什麼,咱們大夥兒商量着辦,你可千萬別這樣啊!行麼?好孩子!快起來!”
皇后這才緩緩起身,哭道:“求皇額娘,讓我見見我的孩子,讓我見見他……”
聽了皇后的哀求,仁曦太后一時間愁腸百結,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皇額娘,我求求你,讓我見見他。見見他……”皇后哭道。“我知道。從他出生那天起,您也一直沒再見過他,他可是大行皇帝的親骨肉,您的親孫子啊……”
“苦命的孩子!”仁曦太后悲嘆道。
作爲這個老大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她當然明白,新帝登基,對皇后生的這個“生不逢時”的孩子意味着什麼。
“皇額娘,要是您不答應。媳婦情願隨大行皇帝去了……”阿魯特氏哭道。
“別說這樣兒的傻話!”仁曦太后厲聲道,“你給我聽着!他走了便走了,你可得給我好好兒的活着!”
福奼氏聽到仁曦太后的話雖然嚴厲,但卻透着濃濃的關愛之情,她趕緊上前,柔聲安慰皇后道,“姐姐快別哭了,身子要緊,皇額娘都答應了,姐姐別哭了。”
聽了福奼氏的話。皇后不再向仁曦太后哀求,但仍是哭個不停。
仁曦太后沒料到福奼氏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她看着這個表侄女,不由得愣了一下。
“姐姐莫哭,皇額娘剛纔都發話兒了,要你好好兒的活着,就是要讓你能見到孩子呀!”機靈的福奼氏沒等仁曦太后說話,搶着又補充了一句,一時把仁曦太后噎在了那裡。
皇后聽到福奼氏這麼說,慢慢止住了哭聲,只是用滿含淚水的雙眸看着仁曦太后,眼神中滿是企盼和哀懇。
以仁曦太后之心性剛強,似乎也不敢面對這樣一雙眼睛。
“皇額娘,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啊?”福奼氏來到仁曦太后的身邊,拉住了她的手,撒嬌似的問道,象是要逼仁曦太后給出一個確實的答覆。
“哼,你說的倒是輕巧!”仁曦太后哼了一聲,“你當初一力主張皇后把這孩子生下來,是不是想這孩子日後登了大位,你也好有擁立之功啊?”
聽到仁曦太后這句象是斥責的話,福奼氏的臉一下子白了,急忙跪了下來。
“蘭兒不敢!”福奼氏連連叩首道。一旁的皇后的眼光一下子變得黯淡起來。
“蘭兒當初求皇額娘讓姐姐把孩子平安生下來,絕非是爲了一己之私。蘭兒只是覺得,這個孩子……太可憐了!”福奼氏說着,眼淚也掉了下來,“皇額娘,那可也是您的親骨肉啊!”
“皇額娘,大行皇帝已經去了,姐姐要是再沒了這個孩子,您覺着,她還能活嗎?”福奼氏膝行兩步上前,用手抓住了仁曦太后的手,嘶聲流淚道。
仁曦太后的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她看着福奼氏,又看了看皇后,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年輕時和仁泰一道侍奉顯鳳皇帝的時光來……
“快起來吧……”仁曦太后掉下淚來,輕輕的拍了拍福奼氏的手。
“想不到你們姐妹倆,亦能如我和姐姐一般……”仁曦太后哽咽着說道。
“皇額娘,您答應了?……”福奼氏緩緩起身,啞着嗓子問道。
“我要是不答應你們,我自己個兒的心,又怎麼過得去啊!”仁曦太后嘆道。
“媳婦謝皇額娘成全!”皇后又要跪下叩頭,卻被仁曦太后一把拉住了。
“你們倆放心吧,這事兒,就着落在我身上!”仁曦太后看着皇后和福奼氏,終於定下了決心。
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滿天的烏雲也跟着散去,現出了一輪皎月。
月光之下,那株合歡樹枝影婆娑中,儘管有冷風吹拂,但枝頭仍有數朵花兒,未見凋謝,頑強的在風中搖曳。
再回到自己寢處“丹鳳軒”的時候,天色已然有些晚了,在衆宮女的服侍下,仁曦太后躺到了牀上,熄了燈安寢,但卻久久難以入睡。
剛纔皇后雖然等於給自己出了一個難題,但這個難題,卻並不是很難解決的。自己難以入睡,並非是因爲這件事。
皇后的話,讓她想起了現在的小皇帝承田。
現在的朝臣們,很多人仍然認爲,自己選擇年幼的承田繼承皇位,是爲了繼續把持權力不放。而對於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那些人在私底下竟然戲稱爲“牝雞司晨”!
真是笑話!
國政這副擔子之重,不是親身肩負的人,怎麼能體會得到!
若當真是宗室子弟當中有比承田更合適的成年人來繼承皇位,她真的是巴不得放手,自己整天的呆在園子裡頤養天年呢!
當年自己在朝臣中簡選名臣宿儒教導親生兒子彤郅皇帝,就是爲了讓他能夠儘早的親政,讓自己卸下這副重擔!
可惜,自己的這個親生兒子,也不知怎麼的,不但學業無成,而且還把處理政務當成了“苦差”!
更讓她難過的,是自己的兒子在一幫道學先生的教導下,不但沒有能夠成爲正直君子,竟然走向了另外的極端,成爲了一個貪戀美色的紈絝子弟!
正是因爲兒子過度縱慾,對於自己給他找的貌美如花的皇后鄂魯特氏和自己的侄女福奼氏根本不滿足,在宮裡大肆臨幸宮女,又聽了伴讀承明和汪慶琦的教唆,服用了過量的“秘藥”,結果年紀輕輕的便因脫陽去世了!
一想到兒子的過早離世,仁曦的心中便難過不已。
其實,自己的兒子天份聰穎,和自己的丈夫顯鳳皇帝是非常相像的!
只可惜,父子倆都是一樣的天不假年,顯鳳皇帝三十歲便離世了,而自己的兒子彤郅皇帝,去時纔不過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