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章 郭筠仙的報復

曾伯函在評價承威屢興大獄、以嚴刑峻法整頓吏治時說得很清楚:“國家致弊之由,在以例文相塗飾,而事皆內潰;非寬之失,顢頇之失也。@@,”“今一切以爲寬而以嚴治之,究所舉發者,仍然例文之塗飾也,於所事之利病原委與所以救弊者未嘗講也。是以詔獄日繁而錮弊滋甚。”“曏者之寬與今日之嚴,其爲顢頇一也。顢頇而寬猶足養和平以爲維繫人心之本,顢頇而出之以嚴,而弊不可勝言矣。”“故某以爲省繁刑而崇實政爲今日之急務”。也就是說,根本原因在於“一切以爲寬”,即吏制本身存在巨大缺漏,使各級官吏有機可乘,時時面對巨大的利益誘惑;而“曏者之寬”,即吏治早已廢弛鬆懈,在這種環境中能長期抵擋巨大利益誘惑、潔身自好者畢竟不多,因此造成了“無官不貪”的局面。在這種情況下,突然使用重典嚴懲,打擊的貪官污吏再多其實也只是少數,反使各級官員人人自危,這不僅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且“錮弊滋甚”,很可能禍及自身。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途在於“崇實政”,即對制度本身進行改革,這樣才能既“省繁刑”,又使政治清明,國家穩定(放到後世用現代的語言來講,就是說政府面對的是自身的“系統性**”。所謂系統性**是指只有以**作爲潤滑劑,政府部門才能提供“正常”的公共服務。在這種系統性**中,**實際已經成爲官員行事的常例,成爲他們的一種生存手段。久而久之內化爲一種不會引起內心道德衝突和愧疚感的規範。而不同流合污者必然受到系統性排斥。這反過來使**更加嚴重、更加猖厥、更加根深蒂固。退一步說,在系統性**中即便是得到“聖上”的支持,嚴肅處理個別貪官也無濟於事,因爲僅僅是孤立地處理一個又一個貪官,並不能遏制日益嚴重的系統性**,更不能從根本上清除**)。

郭筠仙當時並不清楚,他自己的悲劇正在於此。他“生於末世”卻又不願同流合污、不忍眼見“大廈傾”,因此想要憑一己之力起弊振衰。但縱然他“才自清明志自高”,但終難免“運偏消”的結局。

顯鳳十年4月,被冷落一旁的郭筠仙懷着孤憤鬱悶的心情以回籍就醫爲由黯然返鄉。在家鄉過了兩年的賦閒生活後,郭筠仙又在衆人的勸說下,應練就淮軍不久、人手緊缺的李紹泉之邀,於彤郅元年春再度出山,任蘇鬆糧道,不久又升任兩淮鹽運使。由於曾伯函、李紹泉的全力支持,郭筠仙在兩淮理財順利,卓有成效。彤郅二年秋。他又遽升經濟富裕、對外交往繁多因此地位重要的廣東巡撫,詔賞三品官帽。不到兩年而升此高位。可謂官運亨通,他也決心有所作爲,不負朝廷知遇之恩。但在廣東巡撫任上,他又因耿直招怨,與前後兩任同駐廣州的兩廣總督矛盾重重,與進粵“會剿”聖平軍餘部、一向意氣用事的老朋友左季皋也頓生齟齬。在錯綜複雜的種種矛盾之中,郭筠仙左支右絀,最終在彤郅五年6月解任下臺,再次開始歸鄉閒居生活,而這次長達數年之久。

雖然歸鄉隱居,但郭筠仙仍時刻關心時局,爲國家前途擔憂。

而正是在這幾年之中,雖然洋務運動正在衝破守舊勢力的巨大阻力,逐步發展,但同時乾國面臨的國際形勢更加險惡,民族危機在進一步加深,因爲甚至連一向爲乾國看不起的日本也敢在今年找個藉口侵略苔灣了!

在剛一聽說日本入侵苔灣的消息後,郭筠仙便憂慮萬分,因爲他在此前在任爲官時,便已經見識到了乾國沿海各地海防的空虛。而後戰事的發展,則更加印證了他的判斷。

澎湖水師全軍覆滅的消息傳出後,沿海各地一片震恐,而日艦竄犯東南沿海,大肆捕掠商船,截斷海道的傳聞,更是讓沿海各地一夕數驚,小兒聞倭寇之名而不敢夜啼!

而直到琅嶠海戰大捷的消息傳來,這種驚慌的氣氛才得以消失,繼而轉變成了盲目樂觀的情緒,正在舉國上下一片討伐東洋之聲時,鳳山島海戰的失利和廈門遭日艦炮轟的消息傳出,又令舉國一片譁然,正當朝野上下不知所措之際,東海海戰全殲日艦的消息又傳了來,這才讓這幕情節大起大落的悲喜劇最終得以收場。

對於這次“苔地逐倭之役”的主角林義哲,郭筠仙可以說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對於林義哲未得皇命便自行將畏敵逃躥的苔南知府劉璈抓起下獄,他在心裡卻是非常不以爲然的。

在郭筠仙看來,林義哲此舉,未免過於莽撞了。

因爲劉璈的背後,可並不是一個人!

此前林義哲已然數次得罪於左季皋,這一次竟然將左季皋的死黨之一劉璈砍頭示衆,等於直接向左季皋宣戰,郭筠仙當時便禁不住爲林義哲捏了一把汗。

對於自己的這位姻親左季皋的手段,郭筠仙可是有着深切的體會的。

因爲本來是“至交”的郭筠仙和左季皋,現以已經等於走到了“絕交”的邊緣!

郭筠仙之所以被解職,閒居達7年之久,很大程度上,即拜左季皋所賜。

郭左二人本是至交,最早於韶光十三年相識,一同讀書致仕。韶光三十年時局動盪,二人曾周曆湘陰、東山等地,尋找隱居地點。隨着聖平軍大起,顯鳳二年中秋前後,郭左二人還依約舉家遷徙至白水洞“誅茅築屋”以爲鄰。二人於亂世中相約爲鄰,其情誼可見一般。

當湖南情勢危急,首府長沙面臨被聖平軍圍困之際,新任湖南巡撫張亮基請左季皋出山。左季皋初辭不就。在郭筠仙的勸說下。左季皋始應聘出山。左季皋由鄉野到建立事業功勳的轉折中,郭筠仙可以說起了“樞紐”的作用。此後,左季皋的事業在跨出幕府實授官職的轉折中,郭筠仙同樣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郭筠仙與左季皋的私人情誼隨着左季皋的不斷建功立業而日益密切,而擺脫“樊燮京控案”是左季皋事業上的分水嶺,也是二人關係融洽達到的標誌。

顯鳳八年冬天,性格張狂的左季皋因湖南承州鎮總兵樊燮不肯向其行禮而對其斥罵,並說動湖南巡撫駱秉璋將其革職查辦(左此時只是師爺。雖說深受駱秉璋器重,代行撫事,但要總兵向其行禮實是逾矩,將樊革職更是過分)。樊燮不服,向有着姻親關係深受顯鳳皇帝器重的湖廣總督官文控訴。官文素與駱秉璋有隙,想借機打擊駱秉璋,便上奏朝廷參劾左季皋橫行不法。在這個左季皋可以說等於要掉腦袋的時刻,恰好當值南書房的郭筠仙聽到了消息,立刻四處求援,並請求同值南書房的潘鳳笙上奏求情(郭不親自出馬是爲了避嫌)。潘鳳笙力陳左季皋任幕府時的“實幹”,並稱“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季皋。”經過郭筠仙在內的湘軍集團的不懈努力,左季皋不但成功的逃過一劫,並且被授以四品銜,隨同曾伯函襄辦軍務,從而正式走上了建功立業的道路。這是左季皋命運與事業的轉折點,郭筠仙可以說功不可沒。郭筠仙對這一事件做出的果斷而富有見地的第一反應,不但使左季皋脫離了殺身之禍,而且使左季皋步入了能夠充分發揮才能建功立業的康莊大道。從某種意義上講,郭筠仙對左季皋有着救命之恩,左季皋自己也承認:“……郭筠仙與我交誼稍深,……此誼非近人所有。”

郭、左二人因同鄉而結識爲友,由於時局的發展而成爲至交,同時還是屬於同一軍事政治集團湘軍的盟友,這樣的關係本來應該是堅如磐石,但誰也沒曾想到,二人的關係後來竟然到了絕交的地步。

彤郅四年郭筠仙署理廣東巡撫,被籌餉、治軍、內政搞得筋疲力盡的時候,左季皋率軍入閩,追剿聖平軍餘部汪浩洋部和李侍賢部。儘管最後二人合作剿滅了聖平軍餘部,但二人的私交卻因此決裂。

郭左二人的芥蒂始於彤郅四年3月,聖平軍餘部進入閩南漳州,對浙江和廣東都構成了極大的威脅,當時左季皋所部駐防於閩省東北,由於聖平軍轉進江西的去路已然被截斷,聖平軍極可能入粵,作爲廣東省百姓衣食父母的郭筠仙憂心如焚,派人去請淮軍的郭松林部和楊鼎新部由海道前往廣東協防。而時任閩浙總督的左季皋爲了防範聖平軍汪浩洋部轉進浙江,李侍賢部逃往苔灣,奏調婁慶雲部、席寶田部由江西進入廣東協防,而且軍餉由廣東負擔。而郭筠仙認爲婁慶雲軍應“專責嚴防江境”,於是奏請婁軍停止入境,結果惹得左季皋大爲不快。

隨着軍情緊急,郭筠仙仍力促淮軍入境,防堵聖平軍,而左季皋則奏請淮軍回防江蘇,堅決不歡迎老對頭李紹泉的淮軍部隊到來,同時,爲了閩浙的安全起見,左季皋甚至打起了“以鄰爲壑”的主意,想要把聖平軍餘部盡數驅趕入粵,結果和郭筠仙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和衝突。不久朝廷任命左季皋節制閩、浙、粵三省軍務,左季皋從法統上取得了督粵的權力也就是領導郭筠仙的合法性。爲了不讓郭筠仙再阻礙自己,左季皋連上四折參劾郭筠仙,不過不是說軍事佈署上的事,而是稱郭筠仙“籌餉不力”,尤其責備粵省督撫不和,“至督臣之於撫臣,雖有節制之義,然分本等夷,彼此當以協恭爲尚。遇有意見不和,則力爭之,退則依然朋友之素,此和而不同之君子也。若必以相忍爲和,則樹黨養交,弊從此起。臣下之利,非朝廷之利,臣愚以爲臣下意見不妨時有,而是非要不可不明。”並且在摺子裡還提供了廣東巡撫的候選人,迫使朝廷罷免郭筠仙的意思非常明顯。結果郭筠仙被免職,被迫歸鄉閒居。

對於左季皋的作法。郭筠仙直到現在也還都想不通:

“……最不可解者。與某公至交三十年。一生爲之盡力……嗣是一意相與爲難,絕不曉其所謂,終以四折糾參,迫使去位而後已。意城在湖南寓書告其某公力相傾軋,問有所聞否?鄙人尚責其不應聽信浮言,迨奉解印之信,始知其四折相逼之甚也。”

郭筠仙想不明白,二人同爲湘籍。更有姻親之誼。諺雲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於私於公,左郭二人都應和衷共濟,共襄軍務爲是,卻不曾想左季皋竟然做得如此出格,令郭筠仙憤恨不已。

更加過分的是,左季皋隨後還給郭筠仙發了一封私函:“遇有齟齬,應據實直陳,各行其是,惟因爭權奪勢相傾軋則不可耳。……”

“閣下力圖振作。而纔不副其志,徒於事前諉過、事後彌縫。何益之有?”

“因忠而憤,以直而亢,知我罪我,聽之而已。”

這等於是在罵人之後,再加上一句,我罵就罵了,你愛咋咋地。左季皋等於在郭筠仙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在接到這封信後,郭筠仙氣憤已極,由此和左季皋音訊斷絕,直至今日。

從那時起,郭筠仙對於左季皋的瞭解,可以說又深了一層。

正因爲他對左季皋瞭解太深,所以纔會替林義哲擔心。

而林義哲在完成對日談判之後便突然去世,遠在英倫的郭筠仙痛心之餘,更是明白,林義哲的死與左季皋的打壓和暗害不無關係!

而現在,林義哲的雙生胞弟林逸青即將回歸母國,以左季皋的性子,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他是林文襄的雙生胞弟,又是如此英雄人物,只怕就是沒有前隙,左氏也斷斷容他不得……”郭筠仙想到林逸青回國後可能面臨的險境,不由得替他擔憂起來。

“也罷,這一回,我便也學他左氏一次,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好了!”郭筠仙沉吟許久,回想起和左季皋之前的恩怨,快意的說道。

拿定主意之後,郭筠仙迫不及待的叫來了書僮,展紙磨墨,開始擬寫起奏稿來。

不多時,一份奏摺便寫成了,郭筠仙沒有象以前那樣的寫完之後檢查一遍,而是放在了一邊,又寫起另一份奏摺來。待這份奏摺寫好之後,他又放到一邊,接着寫起下一份奏摺來。

直到寫完了四份奏摺之後,郭筠仙方纔停筆,將四份奏摺一一檢查閱看,看到妙處文字,嘴角滿是暢快的笑意。

北京,賢良寺,外官館舍。

此時已是深夜,明月高懸,雲淡風清,大多數的人們,此時此刻都已經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的左季皋,感覺自己的身子飄飄然的,似乎又來到了紫禁城的朝房之中,對着一衆軍機大臣高談闊論……

“……沈廷楓此人,目光短淺,枉我三顧之請,舉薦於他,如今思量起來,真是好生後悔。可惜我辛辛苦苦創立的船政,毀於其手!”

“人言沈廷楓精於洋務,豈尚不知鐵甲船固無所用之耶?鐵甲輪船英人本視爲廢物,船塢爲各國銷金之鍋,罄其財而船終無用,沈廷楓豈無所聞?我勸其多造兵商兩用輪船,無事則以運漕,有事則以捕盜。彼偏不聽我勸,變更廠址,要造什麼鐵甲船,虛耗國帑,誤國病民,莫以爲甚!”

一位年輕官員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在值房中起身爆喝:“左季皋!嘴下留德!我姑父之清譽安可容汝這般詆譭!”

左季皋給這一聲怒喝嚇了一跳,轉頭望去,看到了緊握雙拳怒目而視的林義哲。

林義哲這一聲爆喝如同平地裡打了一個霹靂,本來微微有些喧鬧之意的朝房瞬間變得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集中在了這個年輕的官員之上。

“左季皋!你這個無恥之徒!休要信口雌黃!”

林義哲快步上前,伸手戟指坐在那裡顯得有些茫然的左季皋,“我姑父何曾有負於你,你竟敢於光天白日之下公然抵毀他,不怕遭天打雷劈嗎?”

左季皋眯了下眼睛,他這纔看清了站在面前的是林義哲,當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的身子一下子挺直,眼珠子也瞪了起來。

“豎子話的地方?還不快快……”

沒等左季皋把話說完,林義哲又是一聲爆喝,打斷了他。

“左季皋!就許你隨意詆譭,不許別人仗義執言嗎?”

“林義哲”冷笑了一聲,“你抵毀曾文正公也就罷了,抵毀我姑父,我絕不饒你!”

“好好好!我不與你這黃口小兒在此處爭辯,呆會兒朝堂上,本相自要你的好看!”左季皋肥胖的身軀在椅子上不住的發抖,顯然是氣得不輕,他擡起手,顫巍巍地指了指林義哲,惡狠狠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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