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西城區,巖崎彌太郎私人莊園。
巖崎彌太郎總是一個人睡覺的。他的牀很寬,可以睡十個人;他的臥室很大,可以用作舉辦舞會的舞廳場地。但是自從他第一房妻子於幾年前死後,他一直是一個人睡覺的。這並不是說他不再同女人來往了。儘管他上了年紀,但就身體而論,他還是個精力充沛的男子漢,不過現在只有非常年輕的姑娘才能引起他的**。同時他也發覺自己一個晚上可以一口氣搞幾個,這就是他身體的青春活力的證明,而他也真有這樣的耐性。
這天清晨,不知什麼原因,他醒得很早。黎明的曙光把他那寬敞的臥室照得朦朦朧朧,就像濃霧瀰漫的地下宮殿。在牀的那一頭的桌子上,有一個怪怪的影像,巖崎彌太郎用胳膊肘子撐着直起身子,想看個清楚。他看到了一個盒子的輪廓。
盒子不大,工工整整的擺在那裡,下面還壓着一封信。
雖然已經是早晨,該起牀了,但巖崎彌太郎仍然感覺有點恍恍惚惚,看不清楚,於是他又重新躺了下來,又歇了一會兒,這才起身。
巖崎彌太郎感到肚子有些餓了,他沒有叫僕人,而是來到桌前,順手從點心盒子裡取了幾塊英國餅乾吃了起來。
前些日子因爲太過繁忙,有時他顧不上吃飯,肚子餓了便吃幾塊好吃的餅乾充飢,時間一久,便養成了習慣。哪怕是一日三餐正常的時候。他也會吃上幾塊。
吃了幾塊餅乾之後。他才又注意到了那個盒子和下面壓着的信。
奇怪。這些東西是誰送來的?記得昨天晚上,桌面上好象沒有這些東西啊?
巖崎彌太郎隨手打開盒子一看,簡直驚得他要瞬間休克了,彷彿一個大鐵錘在他的胸口猛擊了一下。他的心跳突然錯亂了,他感到一陣噁心,“哇”地一聲吐了起來,食渣飛濺,撒滿了厚厚的高級地毯。
那裡有一隻略顯乾枯的人手。它是被砍了下來的,牢牢地嵌在一大塊血餅的中央。白白的又細又長的筋腱也顯露在外面。斷口處滿是血沫,中間是森森的白骨,這隻手是被一柄很快的刀瞬間砍下來的,並且經過了防腐處理,所以雖然因失血的關係,皮膚已經起了褶皺,但仍然保持了它被砍下時最初的樣子。
巖崎彌太郎被一種本能的恐怖嚇呆了。出於這種恐怖感,他尖聲怪叫起來,喊他的僕人快來;同樣出於這種恐怖感。他難以控制自己,語無倫次的狂亂的大發作。接着便昏死過去,把管家和僕人們嚇壞了,起來忙喊巖崎彌太郎的私人醫生和他的弟弟——三菱商社的第二號人物巖崎彌之助。但是,在他們到來之前,巖崎彌太郎便又醒了過來。
現在他已經認出來了,這是誰的手。
手上面的那塊咬痕,仍然很清晰。
這是他的侄子,巖崎英彌少尉的手。
巖崎英彌已經死了,但殺害他的人似乎還不想放過他,竟然把他的手砍下送了過來!
什麼人能把他的手砍下來送到他的桌子上?而且事前一句警告也沒有!採取這種行動之前不進行任何談判,用行動廢除談判!這種冷酷的行爲,這種無視任何價值標準的蠻幹,說明幕後策劃者把他本人當作自己的法律,甚至當作自己的上帝。這個人根本不把他巖崎彌太郎和東京警視廳乃至日本政府放在眼裡!
巖崎彌太郎突然記起了他最強有力的支持者和保護人大久保利通是被誰殺死的,不由得心中一凜。
難道……是自己的悖逆女兒巖崎尤佳嫁的那個人?
這時巖崎彌太郎纔想起來,隨着盒子來的,還有一封信。
巖崎彌太郎神經質的將信一把抓起,立刻便看到信封上的幾個字。
上面寫着“岳父巖崎彌太郎大人敬啓,小婿林逸青敬上。”
看到“小婿林逸青”這幾個滿含嘲諷似乎是在提醒他發生過的往事的字,巖崎彌太郎怒氣塞胸,險些沒暈厥過去。
巖崎彌太郎喘了幾口粗氣,將信打開,取出信紙讀了起來。
信果然是林逸青寫來的,他先是用嘲弄的口吻說,自從同尤佳喜結良緣之後,一直未能孝敬岳父,心中不安,是以在此特地奉上禮物,以表孝心,接着他話鋒一轉,用暗示的語言提到了巖崎英彌當年試圖佔有巖崎尤佳的**之舉和巖崎英彌手上那道被巖崎尤佳咬傷留下的疤痕,表明他對這段秘事一清二楚,道出了他把巖崎英彌的手砍下寄回來的原因。
林逸青在信中還對巖崎彌太郎表示了“謝意”,意思是沒有他對藝伎生的女兒巖崎尤佳的歧視和壓制,巖崎尤佳就不會被逼得心如死灰,背叛了他和巖崎家族,投入自己的懷抱,是以對巖崎彌太郎表示“衷心感謝”,故而送上了這份特別的禮物,希望巖崎彌太郎“笑納”,並且聲稱,如果巖崎彌太郎還象以前一樣的話,他還會送更多的禮物過來。
除了信紙,林逸青還在裡面夾帶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巖崎英彌被砍下的頭,頭顱被插在一根尖木樁上,立於城門之前。
“混蛋!……混蛋!”巖崎彌太郎看完了這封將他羞辱到了極點的信,咬牙切齒的大罵起來。
怒罵之餘,他的額頭也滲出了冷汗。
巖崎彌太郎並不是一個蠢人,他只不過是自私透頂罷了。他錯誤地認爲:他在他的世界裡所操縱的實際權力,比林逸青這樣的人的權力還要大得多,但現在他只要認真一想就會明白,實際並非如此。這個實情他現在才領會出來,儘管他的錢很多。儘管他同日本政府有密切聯繫。儘管他一再聲稱。他同很多政府高官和軍隊裡的大人物有交情,但一個默默無聞的乾國人會想出辦法要他的命,真是會要他的命!原因就是欺負了他的女人——這個女人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這種因果關係實在難以相信。
巖崎彌太郎知道,林逸青是在警告自己,自己沒有任何權力象以前那樣的蠻幹。如果他一意孤行的話,他的世界也就不成其爲世界了。這是警告,也是威脅,林逸青是在對他說。你有錢,有三菱商社這樣的大公司,有發號施令的權力,但在他面前,照樣不能爲所欲爲,如果巖崎彌太郎觸犯了他,他就會毫不客氣的將他粉碎!
他絕不是在說空話!他說到做到!
巖崎彌太郎讓自己的私人醫生給了他一付非常溫和的鎮靜劑。藥幫助他鎮靜下來了,也能進行清醒思考了。真正使他震驚的,就是林逸青這個人竟然如此隨隨便便地就下令將一個政府軍少尉軍官的手送進了東京他的府邸當中,而且竟然沒有人發覺!而且。他還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剛剛開頭而已!這時。巖崎彌太郎想到:很明顯,必須有人事先安排,計劃周密,送斷手和信的人才能平安進來,又從容的離去。而值夜班的保衛人員卻硬說他們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巖崎彌太郎覺得這不可能。他可以想辦法讓他們說出來。他們被收買了,他可以想辦法讓他們說出是誰收買的。
但巖崎彌太郎感到一陣發抖。他想到他已經建立起來的這套生活。他很有錢,只需把指頭一彎,並答應簽訂一個合同,就可以財源滾滾,哪怕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他只要一聲令下,便也會輕鬆的弄到手。他受過天皇和皇后的接見。他所過的生活是錢和權所可能提供的最美好的生活。因一時任性而把這一切都豁出去,這真是發瘋。也許他能夠順藤摸瓜,最後查出誰是內奸,把他送進警視廳,嚴刑拷打然後殺掉,爲侄子英彌報仇。但是,這樣做的話,會不會又引發別的嚴重後果?
巖崎彌太郎放聲狂笑起來,他的醫生和傭人注視着他,心情緊張而憂慮。另一種想法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會因爲有人如此傲慢地蔑視他的權威而變成東京商界的大笑柄,保不住自己的權威,那他也就完蛋了。
另外他擔心的,便是有人會因此而查到巖崎英彌的真實身份:他並非是他的侄子,而是他的親生兒子!
這當中涉及到一段更加隱秘和不堪的往事,如果傳出去,將會對他本人的聲譽造成致命的打擊!
巖崎彌太郎立刻下了命令,採取必要措施,由他的親信組成的班子行動起來了。僕人和醫生全都宣誓保密,違者即爲三菱商社和巖崎彌太郎本人的死敵。他下命令把斷手火化,埋葬在莊園的隱蔽處,然後給巖崎英彌搭設靈堂,公開祭奠。
正當巖崎彌太郎忙亂之時,僕人來報,說澀澤榮一來訪。
聽到澀澤榮一的名字,巖崎彌太郎的眉頭一皺。
“他來做什麼?”巖崎彌太郎問道。
“澀澤先生說,他是來弔唁英彌少爺的……”僕人回答道。
“哼哼,他的消息倒是蠻靈通的!”巖崎彌太郎冷笑了一聲,“我這裡剛剛設了靈堂,他便來了!不是他和賊徒們有什麼勾結吧?”
出於對澀澤榮一的敵視,他竟然情不自禁的把澀澤榮一和林逸青聯想到了一起!
一直陪伴哥哥忙碌的巖崎彌之助聞言大吃一驚,他當然知道澀澤榮一和政府要員之間的關係,哥哥剛纔說的話可能是氣昏了頭,趕緊說道:“澀澤先生在政府和軍隊當中也人脈甚廣,可能是從他們那裡得到的消息吧?他前來弔唁,應該是出於一番好意,兄長最好還是見見他,說不定可藉此機會,化解以前的恩怨,大隈閣下和伊藤閣下不也說過,希望兄長在這個時候,以國事爲重,不要再和他爭鬥了嗎?”
聽了弟弟的提醒,巖崎彌太郎意識到剛纔的話說得有些過火了,通敵的大帽子可不能隨便扣,現在他已經感覺到了三菱商社地位的降低,如果因此再度增加澀澤榮一的仇恨。將給自己憑空帶來更多的麻煩。澀澤榮一前來弔唁巖崎英彌。或許真象弟弟彌之助說的,有和自己講和的意思,自己倒不如順水推舟。
“你說得對,我們去換換衣服,見見他吧!”巖崎彌太郎點了點頭,轉身對僕人說道,“先招待澀澤先生前去靈堂弔唁,我們一會兒過去。”
當巖崎彌太郎和巖崎彌之助來到靈堂時。看到一身西裝的澀澤榮一正一板一眼中規中矩的做着祭奠儀式。
澀澤榮一進香完畢,向着巖崎英彌的畫像鞠了三躬,這纔回身,裝作不經意的看到了巖崎兄弟。
“澀澤先生前來弔唁我這個可憐的侄兒,不勝感激之至!”可能是怕兄長巖崎彌太朗說出冷場的話來,巖崎彌之助搶先說道。
“英彌少尉是爲國捐軀的英雄,我曾聽說過英彌少尉的英勇事蹟,十分敬佩,一直想見見英彌少尉,但卻沒想到英彌少尉竟然犧牲了。未能見上一面,對我個人來說。真是非常大的不幸!”澀澤榮一謙恭的說着,向巖崎彌太郎和巖崎彌之助鞠了一躬,“所以今天特意前來弔唁,有唐突之處,還請見諒!”
巖崎彌太郎原本一見到澀澤榮一,便氣不打一處來,但此時此刻,聽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原先的恨意竟然消散殆盡了。
巖崎彌之助注意到了兄長面部表情的微妙變化,不由得對澀澤榮一佩服不已。
明治維新之前,澀澤榮一本是“佐幕派”,他本人是末代幕府將軍德川慶喜最爲忠心耿耿的家臣,明治維新後,德川慶喜被迫退位,隱居在駿府,澀澤榮一仍然在盡家臣的本份,他是德川慶喜經濟上的最大援助者,多虧了澀澤榮一的接濟,德川慶喜的生活纔沒有陷入困頓。同時,爲了彰顯德川慶喜的歷史功績,他還投巨資編撰了洋洋數百萬字的八卷本《德川慶喜公傳》。
作爲一個德川幕府的家臣,澀澤榮一對入朝爲官本沒有任何企盼,而是繼續投奔困居在駿府的德川慶喜。澀澤榮一活用法國的股份公司制度,集資贏利,居然讓生活拮据的德川慶喜擺脫了困境,澀澤榮一的經營才能也因此而聲名鵲起。求賢若渴的明治政府很快向他發出了從政爲官的邀請。當時的大藏卿大隈重信爲了網羅到澀澤榮一,曾三顧茅廬。井上馨也對澀澤榮一極爲信重,但在破格提拔澀澤榮一時,方方面面都遇到了巨大的阻力,特別是大藏省內出身倒幕派的官員們羣情激憤,接受不了一個佐幕派當自己的頂頭上司。但是在大隈重信的堅持之下,澀澤榮一還是走馬上任了。經過短短6個月的時間,他就以卓越的工作才能贏得了同仁的尊敬。原來那些心懷不滿的人紛紛前來道歉,承認“澀澤的才能遠非我們所能及,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
最初聽到這段故事時,巖崎彌之助還有些不敢相信,但今天他和澀澤榮一正式相見,聽到澀澤榮一的話,便知道,傳說絕不是空穴來風。
傳說澀澤榮一儘管才能出衆,但剛正不阿的性格仍然使澀澤榮一在官場上得罪了不少人。明治六年,澀澤榮一和獨斷專行的大久保利通發生了尖銳的衝突,並憤而辭去了大藏少輔的職務。其實澀澤榮一辭職的主要原因並不在此,澀澤榮一早就深深意識到,日本要想躋身於強國之林,除了大力發展工商業外,別無他途。但是,由於士農工商的身份等級意識深深紮根於日本社會,嚴重限制了優秀人才投身於工商業的興趣。澀澤榮一不顧多名朋友的苦勸,毅然辭職下海經商,目的是想以身作則,以自己作爲示範,來扭轉根深蒂固的世俗偏見。可以說,沒有澀澤榮一的棄官從商,就沒有他後來的輝煌。澀澤榮一毅然決然地投身實業界,成爲他人生中的嶄新起點。當年澀澤榮一即組織創辦了日本民間集資的第一家股份制銀行——第一國立銀行。“銀行”一詞,正是他的創造發明。在澀澤榮一的領導下,第一國立銀行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同時,他還說服三井、小野等家族共同出資創辦了王子製紙會社,幫助森有禮創辦了商法講習所,發起創立了東京海上保險公司等等。澀澤榮一經營的行業涉及海運、造船、鐵路、紡織、啤酒、化學肥料、礦山等。在海運方面,爲了打破三菱在海運業的獨霸局面,澀澤榮一創立了東京風帆船會社,和三菱展開了激烈的競爭。
明治維新後的日本經濟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可能非澀澤榮一和三菱創始人巖崎彌太郎莫屬了。但是,這兩個人的經營理念卻大相徑庭。巖崎彌太郎爲了獲取利潤不擇手段,經營風格獨斷專行。而澀澤榮一主張“義利合一”,推崇股份制,曾和部下福地源一郎於明治四年合著《立會略則》一書。巖崎彌之助知道,澀澤榮一和兄長巖崎彌太郎的衝突,其實並非光是簡單的商業競爭,其中還有經營理念的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