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林逸青,伊藤博文已經認定,一定和林義哲,存在着某種聯繫,甚至他覺得,這個人和林義哲,很可能是雙生兄弟!
爲了證實心中的懷疑,他曾多次派人去福州打探,儘管一直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但他的懷疑一直沒有停過。
“南洲先生,你的兄弟從道被乾國人斬了首級,而你卻任用一個乾國人做參軍,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情麼?”伊藤博文喃喃的說道。
恍惚間,伊藤博文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伊藤博文的心突然一縮。
如果說念念不忘武士階層是西鄉隆盛的心中賊,自己的心中賊,又是什麼呢?
西鄉隆盛爲了他心目中的勤王大業,可以任用和曾殺死自己親兄弟的人同是乾國人的林逸青爲將,而自己爲了維新大業和富國強兵之夢,還在拘泥於借哪國的兵馬!
伊藤博文猛地從榻上坐起身來,握緊了拳頭。
這一刻,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溫暖的水草在水中左右搖擺,空氣中有淡淡的霧氣在慢慢飄蕩着,或許是天氣漸熱的原因,那水草夾着水氣的水腥味使人昏昏欲睡,只看得見水草在水中狂亂地舞動。巖崎尤佳突然睜開眼睛,清晨的曙光在窗上的翠枝頭搖來搖去,聽得見外面鳥雀的輕鳴聲。掀開被子昏昏起身的她輕手輕腳走向樓下。外面果然起霧了,那淡淡的水腥氣撲面而來。潔白的腳踩在鬆軟的泥土上,她的白睡衣迅速地奔跑着,隱約間有農人在田間耕種,看到她打了聲招呼,她毫無知覺地走過。四處靜悄悄的,看不見一個人,她快速地奔跑着,霧氣中看不見一個人,那特殊的水腥味在早晨的空氣中向上慢慢蒸騰着。突然一隻胳膊兜住了她。她馬上緊緊地抱住了那溫暖而有力的懷抱,兩個人馬上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吻了起來,身體焦急地藤蔓似的緊緊地絞在了一起,那甜蜜的癡纏又來了。一下一下潮水淹了上來。水淋淋的。那消魂奪魄的吻,再淹一下,有人輕拍在她的身上。道:“該起牀了,小姐。”
巖崎尤佳沉沉地睡着,兀自沉醉在綺夢一場裡,知道一睜開眼,便是忽喇喇白日炎炎明晃晃地一個現實世界。她閉得更緊了。再次睜開了眼睛時,天早已大亮了,明晃晃地撲在她的水紅棉被身側。早苗見她紅脣白膚,星眼朦朧的靠在桃木雕花牀背上,秀髮活脫脫拖出一幅羅衣輕解海棠春睡的模樣來,笑着催道:“起來了,我的大小姐,太陽照得老高了。吃飯的時間好過了。”
這一回她是真的醒過來了,起身看了一下窗外,清冷的空氣中打了個哈欠說:“起霧了是麼?”
一旁打掃收拾的早苗笑道:“早上起了一陣大霧呢,快起來吧,你今天可起晚了呢。”
巖崎尤佳舒展了一下身子,還是不太願意起來,儘管腹部的傷口已經癒合了,但是有時一活動,還是會有撕裂般的疼痛。
但是今天,傷口竟然不再痛了,只是她莫名的感到疲倦。
難道,是因爲剛纔的夢的關係?
可是,他是誰呢?
“傷口要是不疼了,就起來走一走吧,小姐,總躺着也不好的。”早苗說道。
巖崎尤佳恍惚地坐着,連她自己都摸不清剛纔的夢底是怎麼一回事情,陽光溫暖地拂着她的腥眼,她又躺回去倒下了,這一回她是徹底又進夢鄉了。
直到中午她才徹底睡醒。她躺了一會兒,正想起來,卻看見早苗走了進來,手裡拿着一封信。
“小姐,是……那邊的來信。”
可能是害怕有人在監視她們,早苗輕聲的說着,有些驚慌的下意識向周圍望了一下。
“拿來我看。”巖崎尤佳說着,從牀上直起了身子。
這一次她表現得很是平靜,上一次父親巖崎彌太郎的那封信險些要了她的命,她從鬼門關回來之後,已經變得比以前堅強得多了。
早苗上前,將信交到了她的手裡,她看了看空白的信封,雖然上面沒有字,但她能感覺到信封上傳來的熟悉氣息。
信肯定還是父親寫來的。
這一次,父親會要她做什麼呢?
是聽說了她自殺未成被林逸青救下,要她再次尋死以保清白和家族聲譽嗎?
想到林逸青,她心中一時間百感交集。
在她清醒過來之後,早苗向她講述了她被救的經過,並開玩笑似的說,商社上下的人都認爲,她和這位林將軍有緣。早苗的話當時讓她感到很惱火,但當她冷靜下來時,卻發現那個叫林逸青的人的身影,真的已經隨着那首令她癡醉不已的鋼琴曲,牢牢的印在了她心底最爲隱秘的地方。
父親在這個時候來信,是不是和這個人有關?
巖崎尤佳忐忑不安的打開了信封,將裡面的信紙取出,看了起來。
讓她感到驚奇的,是父親這一次的來信,並非是象上一次那樣的親筆手書,而是用電報發來的。
“聞‘扶桑’艦被賊軍所毀沉,艦上官兵多被賊軍俘虜,英彌或在其中,汝在大阪可速設法搭救,賊將中有對汝好感者,可利用之,救英彌出水火,盼速行。”
和上次的紙條一樣,沒有問候,沒有溫情,只有冰冷的命令一般的字句。
這的確是父親的風格。
巖崎尤佳將信封和信紙揉成一團,取出火柴,將信封和信紙一同點燃,丟進了牀邊的銅盆當中。
“小姐……”早苗預感到信上的內容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她害怕巖崎尤佳再次尋死,目不轉睛的盯着巖崎尤佳。
上一次林逸青臨走時說的話,現在仍在她耳邊迴響。
她毫不懷疑,巖崎尤佳一旦自盡,也就是自己生命的盡頭。
“把飯送過來吧,我餓了。”巖崎尤佳輕聲說道。
早苗確定她不會尋短見,這才應了一聲,轉身急匆匆的離開。
巖崎尤佳看着門“咣”的合上,強忍住了眼中的淚水。
不一會兒,門“吱“地一聲推開了。外面早苗端着餐盤走進來道:“起來吧。小姐,吃飯了!”
她徵徵看着早苗擺飯的動作,慢慢地坐了起來,一看餐盤。居然是一盤鴨子。一碗筍湯和一碗米飯。這半日她都水米未進的。肚子裡倒真的很空了呢。馬上她就埋頭大嚼了起來。早苗悄悄在一旁察顏觀色,巖崎尤佳只是埋頭大口嚼着,早苗見她面無表情一門心思都在吃食上。便悄悄轉身向門口走去。
突然巖崎尤佳在她背後道:“你等一下……”
她只得立住。巖崎尤佳放下竹筷,看着早苗,說道:“早苗,你是要去告訴那個乾國人我的表現嗎?”
早苗怔了一下,走過來收拾盤子。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道:“是,我是要去告訴他的。”
巖崎尤佳生氣的說道:“你可害苦我了。”
早苗偷眼打量巖崎尤佳,見她只是坐着不動,她嘆了口氣,走上前靠在了巖崎尤佳的身旁。
巖崎尤佳轉開了臉不看她。早苗嘆了口氣,自顧自道:“小姐,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可你也得聽我把話說完吧!”
對於早苗,巖崎尤佳是從來狠不下心的,她只得淡淡道:“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早苗垂下了頭,輕聲道:“小姐,將軍閣下……是個很好的人,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嗎?”
巖崎尤佳頓時擡起頭看了她一眼,然而她卻只自顧自道:“小姐還記得那一天他救你的事嗎?”
巖崎尤佳道:“記得呢。”
“小姐,那天你對自己下手那麼狠,大家都以爲你沒救了,可將軍閣下先是幫你包紮傷口,又叫了醫生,而後小姐你流血過多,有生命危險,需要別人的血補充,又是將軍閣下主動把血輸給你,救了你的性命。”早苗嘆了口氣,說道,“小姐,這樣的人,還不是好人麼?”
巖崎尤佳心情沉重地聽着,只聽早苗又道:“小姐沒有和老爺他們一起離開,挺身而出留在這裡保護了我們大家,小姐的恩德,我們大家都覺得難以爲報。所以我和大家都覺得更應該爲小姐你做一點什麼,才能報償我們的的感激呀!”
“那你就把我的一舉一動都要告訴他?”巖崎尤佳嘆息了一聲,說道。
“不這麼做的話,我怕小姐你還會尋死,而將軍閣下要是知道了我們保護不周,一定會怪罪大家的!”早苗急道。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道:“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將軍閣下是真心愛着小姐的呀,要是他不喜歡小姐,怎麼會把自己的血輸給小姐呢?而我想,小姐呢,也是喜歡將軍閣下的吧,我曾親眼看見小姐聽了將軍閣下彈奏鋼琴,爲他流淚哭泣的呀,再說,將軍閣下跟小姐兩個人是真的很般配的天生一對呢,一個象是富士山的大山神,一個象是琵琶湖的女仙人,如果拆散了多可惜呀!小姐那天的自殺舉動,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將軍閣下愛着小姐,所以纔會不顧一切地用手握住刀刃,阻止小姐尋短見,還叫來醫生,給小姐輸自己的血,一定要救小姐的性命,如果那天小姐真的離開了,我知道將軍閣下一定會痛苦一輩子的!”
“早苗,你在胡說些什麼啊?”巖崎尤佳的心不知怎麼跳動得很厲害。
“我沒有胡說,小姐,你心裡是一定明白的。”早苗說道,“你們倆是真的有緣份,天神早給你們定好了,你們是註定要在一起的。”
“那怎麼可能?他是賊軍的大參軍(即參謀總長)!我是巖崎家的女兒!我們是絕對不可能在一起的呀!”巖崎尤佳絕望地打斷了她的話。
“怎麼就不可能呢?”早苗急道,她看着巖崎尤佳。皺着眉頭又道:“我就不相信這仗會一直打下去,遲早有一天它不會打了吧?你們就不能等一等,等個十年八年的,我就不相信這天下就真的沒有太平的一天!”
巖崎尤佳擡頭望着早苗那堅決明亮的的清秀眼眸,苦笑了一下,好簡單的一句話,恐怕真的等到那時候,她也老了,心也死了。
她慢慢的讓自己的身子倒在柔軟的牀上。
事情絕不是早苗這樣一個單純的農家少女所能理解的那樣簡單,如果早苗也像她一樣生在巖崎家這樣的一個是非之家。一定會比她現在這個年齡更加清晰地看清現實真相。只要她還是巖崎家的人。他們倆就絕無可能!
現在,她彷彿看到父親那張嚴厲冷峻的土佐人的面孔正高高在上的俯視着她,山一般地壓向她!
“早苗,告訴平沼先生。準備馬車。我要去見將軍閣下。”巖崎尤佳躺了一會兒。平復了心情之後,坐起身來,對早苗說道。
早苗知道她不會尋死了。放下心來,快步離開,而巖崎尤佳則起身來到了自己的衣櫃前,打開櫃門,取出裡面的一套輕薄的漂亮白色絲衣,看了看,將衣服捂在了胸口,低聲嗚咽起來。
在換好了衣服之後,巖崎尤佳下了樓,此時馬車已經備好,巖崎尤佳上了馬車,吩咐車伕前去“參軍府”(參謀本營)。
“將軍,三菱商社的巖崎尤佳小姐說有要事求見。”
一位武士對正在辦公桌前忙碌的林逸青說道。
“噢,請她進來吧。”林逸青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筆放下,躺在了座椅之上。
對於這位他親手救下的姑娘,他頗有好感——一方面是有些被她的與衆不同的性格吸引,一方面也是同情她現在的處境:那張巖崎彌太郎寫的字條,已經讓他明白了一切。
不一會兒,巖崎尤佳便在一位武士的引領下進來了。
武士向林逸青鞠了一躬,便退出了,並順手關上了門,雖然這是他平時最常見的動作之一,但還是讓孤身一人的巖崎尤佳感到了一絲不安。
“是巖崎小姐啊!請坐吧!”林逸青沒有起身,而是指了指辦公桌前的一張椅子,示意巖崎尤佳坐下來。
巖崎尤佳輕步上前,在林逸青的面前坐了下來。林逸青注意到她今天的裝束完全是一副西方淑女的模樣,不由得暗暗驚奇。
“巖崎小姐的傷怎麼樣了?”林逸青看到巖崎尤佳侷促不安的樣子,微笑着看着她,和氣的問道。
“承蒙將軍閣下記掛,已經……不要緊了,就是陰雨天氣,或是不小心活動大了的話,會有些痛楚……”巖崎尤佳輕聲答道,她的心跳得不象剛來時那樣厲害了,她很奇怪,自己在他面前竟然能夠這麼快的放鬆下來。
“是這樣啊!那說明傷口還沒有全部復原,你平時一定要多加註意,我這裡剛好到來了一批從乾國來的優質藥膏,一會兒我叫人給巖崎小姐拿一些來,這種藥膏專門醫治刀槍造成的傷口,不但能促使傷口癒合,還能夠使傷口平復,不留下疤痕。”林逸青關切的說道,“巖崎小姐一定要按時使用纔是。”
“好的……謝謝你,將軍閣下……”巖崎尤佳臉上一紅,說着又低下了頭,不敢看那雙炯炯的眼睛。
“巖崎小姐今天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林逸青看到巖崎尤佳又沉默了,不忍心讓她感到尷尬,便問了一句。
巖崎尤佳猶豫了一下,象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擡起了頭。
“將軍閣下,我有一件事,想要求您。”她定定的看着林逸青,說道。
“噢,是什麼事?巖崎小姐不妨明說,只要在我職權範圍內,不妨礙勤王大業,我會盡量幫助巖崎小姐。”林逸青點了點頭,說道。
“將軍閣下,我的堂兄在‘扶桑’號上,現在生死未卜,我想知道他的下落,如果他活着,被您的部下俘虜,我想懇求您放了他!”巖崎尤佳懇切的說道。
“你的堂兄在‘扶桑’號上?他叫什麼名字?”林逸青心中一動,問道。
“他叫巖崎英彌。”巖崎尤佳觀察着林逸青的表情,發現他神色很是平和,沒有象她想象的那樣發怒,心中略感安慰。
“巖崎英彌,我看看……”林逸青說着,伸出手翻着桌上的文件,找到一份名單樣子的表格,翻看起來。
“噢,在這裡,巖崎英彌,海軍少尉軍銜,聯絡官,現年二十四歲。”林逸青放下了表格,對巖崎尤佳說道,“他還活着,沒有受傷。”
“那太好了!”巖崎尤佳看着林逸青,激動的說道,“將軍閣下,您能釋放他回家嗎?”
“你和你的這位堂兄感情很好嗎?”林逸青看着巖崎尤佳激動的樣子,突然惡作劇心起,想要逗她一下,故意用略帶酸意的口氣問道。
巖崎尤佳心裡一驚,她感覺到了林逸青的“醋意”,立刻搖頭說道:“不,將軍閣下,請您不要誤會!我們……只是親戚,平時很少見面,沒有什麼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