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有火燃燒的那邊愈吹愈強烈了,它帶來了燒炙物品以及濃煙的臭味,連附近的一切都包了起來,太陽的光芒照耀着京都城郊的各座山峰,然而,那原本閃爍的光輝卻因濃煙的升騰而朦朧起來,帶着病態的赤色,吞沒了京都的街市。
身穿便服的有棲川宮熾仁親王在濃重的煙霧之中驅馬前進,此時他所在的這一條街也完全被濃煙包住了。驚恐的市都居民們都成羣地聚在街上,在大街上,人們已經感到呼吸非常困難了!
看到這麼多驚懼不安的面孔,熾仁親王又陷入到了新的絕望之中,恐懼使他的頭髮豎了起來。
他根本沒有想到,京都城被點燃後,會是這樣的情景!
此時大火還沒有燒過來,驚慌的居民們幾乎爲着要看清大火的燃燒情況,都爬上了屋頂,或是攀登到了樹木之上,他們看到從燃燒的街區中逃出的人愈來愈多,他們努力跑到煙所不能到達的地方去,但是因爲人太多的關係,他們不得不放緩腳步。
熾仁親王下了馬,牽着馬一步步向前挪動,他碰到許多拿着衣服的人們,負住包裹的馬匹,滿載傢俱的騾馬以及馬車,用轎子擡着富有的市民的僕役等等,到處都是避難的人,要想在他們中間通過十分困難。
無論在市場上,神社的圓柱下,或是街市當中,都聚滿了人,到處立起了帳篷,在那裡面躲着避難的人們。有的人坐在露天的地面上。不是大聲的呼喚神明。便是詛咒命運,無論誰都狼狽異常,就是向他問話,也不能清楚地回答。
從北方街區來避難的男人、女人以及孩子們的人數愈來愈多,哭喊聲響成一片,失散了親人的人們,瘋狂地到處找尋,而有的人還在爭奪撐帳篷的地盤。
熾仁親王看到幾名官員在衛兵的護衛之下。坐在街上的旅館裡休息,他隱隱約約的聽到他們正在談論大火發生的經過,心裡不由得一陣緊縮。
“……大火是從四條河原町和愛宕山之間的地方燃燒起來的,然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擴展開來,燒燬了街市的主要場所,這在京都,實在是自‘天明大火’以來的最大慘事!無論是神社或是寺院,附近的住家,店鋪都完全被火焰吞沒了……,那位官員嘆息着說道。,到處都在燃燒。火勢還在不斷的蔓延,現在已經從城內延燒到城郊了……”
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一位可能是在城內擁有龐大產業的富商用力的抓着自己的頭上,發出絕望的嚎叫。
“八嘎!消防隊在哪裡?爲什麼不救火!”另一名官員憤怒的叫罵道。
“消防隊不知道去了哪裡,當我出來的時候,火還沒有延燒到那地方去,現在不知道是怎樣了……”那名官員猶豫一下,低聲說道,“我想大約你是不會去告密的,我纔敢告訴你,這不是真正的火災!這場大火是禁止搶救的!周圍的民屋遭到燃燒的時候,我聽見有許多人在喊:‘不許救火!誰救火就殺誰!’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軍隊,在各條街路到處奔走,將火把丟進人家的屋子裡去,因此人們都非常憤怒,吵鬧着說是親王命令放火的!此外就用不着對你說了,無論對街市也好,我們大家也好,我自己也好,都是災難,那兒發生的事情,終究是難以用嘴來述說的,人們不是在火焰中燒死,就瘋亂得互相殘殺,這該是京都的末日了……”
沒等他們說完,熾仁親王飛快地跳上馬背,慌張地衝上了街道。
他能想象到,如果一旦人們知道,下令放火的人在這裡的話,會是什麼樣子。
就在昨天晚上,當他得知大久保利通和黑田清隆遇刺身亡、巖倉具視和山縣有朋等政府要員身受重傷、東京政府已然陷入一片混亂的消息後,便知道,京都無法堅守下去了。
事實上,自從大阪陷落之後,逃到京都的他便已經失去了戰鬥意志,之所以沒有立刻逃回東京,一是擔心身爲皇族卻如此丟臉的逃跑傳出去會被天下人恥笑,二是害怕遭受明治天皇的責罰。
但當城中的一座彈藥庫被混進城內的敵軍點燃爆炸後,已然成了驚弓之鳥的熾仁親王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不顧一切的下達了焚城的命令。
他想要用焚城的舉動來顯示自己抗敵的決心,並掩飾自己棄城逃跑的行爲。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自己竟然也被這場大火困在了城內。
現在要想擠過從街道上奔涌出來的人們以及車馬的浪潮,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被巨大的火焰所包圍的街市,就顯現在他的眼前,猶如立刻便要擴張過來,從火與煙的海中,吹過來熾熱的氣息,人的嘶喚也未能掩住火焰奔騰起來的咆哮。
熾仁親王越接近城門,人們就越擁擠在一起,要想通過街道實在非常困難,道路兩側所有的房屋、店鋪、庭園以及寺院都變成了夜間的住所,在城門附近的神社,民衆爲着一夜的求宿破門而入,空地上更發生了爭吵。
在這裡看到的混雜情形,僅不過是京都城牆內外所發生的慘狀的前奏而已,一切法律和秩序都不存在了,從監獄裡逃出來的罪犯糾合黨徒大聲地嘶喝着,在廣場上追趕着人民,踐踏着他們,搶奪他們所帶的物品,在烈火中失去一切財產的京都居民們,絕望地舉起雙手,祈求神明賜與救助,另一方面那些罪犯們卻不斷髮出笑聲,逼近他們,把他們趕散,由背後將人們所穿的衣服剝下,也搶奪年輕婦女,除去身上的破衣之外便別無他物的流浪漢,以及白天絕對不在街上出現,再也想不到京都會有那種人居住的那些可怕的人。那些野蠻而又放縱的烏合之衆。他們瘋狂地到處奔走搶掠。在這波浪之中,軍警的刀槍在太陽與猛火的映照下,閃出耀目的光影,擔當着保護和平的市民的職責,他們到處和狂暴的人羣衝突,演出了悽慘的情景,熾仁親王目擊着這座千年大都市的潰滅,他第一次見到過這種絕望。苦痛,呻吟,野蠻,狂亂,憤激放縱,嘈雜的慘狀,極度騷亂而瘋狂的羣衆上面,猛火咆哮着肆虐,火焰的氣息更加深混亂的程度,濃煙遮蔽住都市。吞沒了蒼穹。
熾仁變得狂躁起來,他猛地拔出了天皇御賜的武士刀。對那些並不立即讓開道路的人一陣亂砍,殺了幾個人之後,道路給讓出了一條縫隙,他急急地驅馬向前進行,咒罵的言語與石塊一道對他和隨行者拋擲過來,熾仁的頭捱了一下,流出血來,但是,他並沒有停下來,他滿腦子想的,是如何從速走到人稀少的路上去。
他用盡所有的努力,好容易才能使馬匹前進,憤怒的人們不肯讓他的隨從護衛們通過,人們用憤怒的言語咒罵他和政府軍,熾仁的耳朵裡不時聽到熾仁親王指使縱火燒燬街市的憤慨的言語,有的人還公然的喊叫要殺掉熾仁和城防軍司令種田政明,到處都聽到各處有這樣的叫罵:
“鬼畜不如的熾仁逆賊!”
“天殺的種田惡棍!’
“千刀萬剮的賊徒!”
“熾仁逆賊!你不得好死!”
聽着京都百姓的咒罵,熾仁心驚膽裂,這種情形的威嚇,只要有一個領導者的話,說不定在什麼時候會變成暴動了。
此時民衆的絕望與憤怒全都轉向政府軍身上來了,從烈火中搶救出來的盛有食糧的箱子和桶,傢俱,雜器,搖籃臥牀,四輪車,以及轎子等等,小山一樣的地堆積在路面上,變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以至政府軍沒有轉動身子的餘隙,到處都在發生戰鬥,雖然政府軍很快把並沒有武裝的民衆征服了,但熾仁卻困在了這裡,因爲大火已經燒到了城外,直奔城門而來,他還得另尋出路。
乃木希典縱馬跑過一條條街道,通過庭園,別墅,墓地,神社的旁邊,這纔到達朱雀大街附近的一條街巷,靠近這一帶因爲有着空地,而煙也很稀薄,所以避難者正在陸續地集聚過來,乃木希典從那些避難者身上聽到了消息,對面的城區只燒燬了兩三條街市,可是因爲火勢很旺,所以誰都沒有辦法,而且這些地方也有人故意對各幢屋子丟進火把,說那是奉命進行的,因此不準救火,這位青年軍官知道,那下命令的便是他曾經拼死救過的親王殿下。
慘受災害的這些民衆在呼號復仇,這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哪怕是兇惡的賊寇,可能演出比這更慘的慘禍嗎?
對面的城區也飄滿了嗆人的煙霧,而在街道上更是擠滿了無數的人,因爲比其它各處城區有多餘的時間去搶搬出家中較大的物品,結果致使人們前進或者後退都格外困難了,大街因物品太多而不能容身,在廣場附近,各種各樣的物品重重疊疊的被堆得有如山崗,狹窄的道路因着煙霧窒住了呼吸,連要走近也不可能,居民在拼命逃跑,乃木希典在前進途中常常看到可怕的情形,從相反方向洶涌過來的兩條人的河流,在狹小的路面上發生衝突,互相推擠,演出非死即傷的爭鬥,既有因這騷亂而各自失散的家族,也有呼喚失蹤的孩子的母親,連這遠離火焰的地方都是這種情形,那更靠火的地方該會怎樣呢?乃木希典這樣想着,不覺發起抖來。
不多時,又黑又濃的煙柱從對面渦卷而來,在低地上飄揚,恰如夜的到來一樣,淹沒了所有的房屋與人,以及其它的一切。但過不多久,與烈火同時產生的熱風把煙霧吹散了,這樣乃木希典才得以繼續前進。
從有火災那邊發散出來的熱浪使人難以忍受,煙霧使眼睛生痛,呼吸在胸膛中凝結了,看到大火延燒過來,原來以爲大火將滅而抱有僥倖心理留在家裡的人們現在也開始撤退了,人流愈來愈繁密了,跟着乃木希典的政府軍士兵落在了後面。不知道是誰。在紛亂之際用刀刺傷了乃木希典的座馬。馬伸長着流血的頭,用後蹄站立起來,變得無法加以駕馭了,乃木希典穿着軍服,民衆知道他是政府軍的軍官,便發出這樣的喊聲:“殺死那放火的狗賊!”
一瞬間,幾百人都對乃木希典衝過來,可是受驚的馬踐踏着人羣飛馳而去。剎那間,煙浪重又滾動過來,把街巷封鎖得漆黑,乃木希典覺得不可能再使馬前進,就跳下來,徒步的繼續行走,也不時的把身子靠到牆上去,等候避難者們通過,他看到那近邊一帶,從旋轉的煙中噴着火光。不但是這裡,就是對面的河岸。都有火在燃燒,熱風颳來的不但是煙,更刮來了散亂的火星,引燃了又一處街區。
突然,乃木希典的耳朵裡響起猛獸的吼聲,無疑是神社旁的動物園也着了火了,被關在那裡面的所有獸類,其中尤其是獅子,在恐怖的驅使之下發出震天的吼聲,乃木希典全身戰慄,但可怕的烈焰的聲音,比野獸的咆哮更激猛地使他的思考轉到另外方面去。
“非得到城門外不可!不然大家都得被燒死!”乃木希典想,“現在主要的事情,是逃出這個地方,”他自言自語道,“這風是從比睿山那邊吹過來的,如果在那兒的話,煙就不會這樣的可怕的了。可那裡,會不會遇到敵人呢?”
現在乃木希典已經故不上去想敵人了,他必須顧及自己安全,火流從那面漸行接近過來,煙雲幾乎吞沒了整個街區,乃木希典飛跑在路上,對着剛纔走來的街道方向急匆匆的奔走過去,火焰吐出氣息,追上他的足跡,而新的煙雲又包圍過來,火花落到他的頭髮上,頸頭以及衣服上面,外衣的幾處雖已冒出焦臭,可是他依然毫不在意,單是想着會不會被濃煙窒住氣息,於是他盡力朝前猛衝,嘴被煙塞滿了,咽喉和肺,也像受到火炙一般,血潮剎時涌上頭腦,有時候,那周圍的一切,甚至是煙,看來都是赤紅的了。
他的呼吸變得困難,腦子裡恍惚中竟然冒出了躺倒在地面上,斷絕了氣息能來得好受些的想法,他這樣想着,奔走的腳步漸漸地艱難起來,在他的頭上,脖子上,肩膀上,都流淌出了汗水,猶如澆上的熱水,若不是他強自忍耐着,他大概會昏倒在地面上了。不多時,他辨不清自己奔走的街道,意識逐漸模糊起來,頭腦裡全然是空虛一片,他在路上蹣跚的樣子,象是喝醉了酒的人似的,他現在完全是靠求生的本能驅使,踉蹌地向前不住的奔跑。
籠罩在街路上的煙霧被風吹走了,然而隨着那渦流,又有無數的火星飛散過來,以至乃木希典宛如在火雲之中飛奔,他前方的路,已能比剛纔看得清楚,終於,在精疲力竭行將跌倒下去的時候,他看到又有一大片雲似的東西遮住他的去路。
“假使那是煙火,要想從那裡面穿過去可就難了。”乃木希典想着,他鼓起所有的力量向前跑去,一邊走跑,一邊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丟到了路邊,火星立刻飛積到那上面,開始燃燒起來,他只用手帕矇住頭和嘴,赤着身子不停的向前奔跑。
乃木希典跑近之後才知道那原以爲是煙火的雲,不過是一陣塵埃,而那中間可以聽到有許多人叫喊和呼號的聲音。
“該是暴徒在挨家挨戶地搶劫吧?”他雖是這樣的想着,但仍然朝着人聲那邊跑將過去,無論如何,那地方有人存在,也許他們肯救助自己。
他懷着這種希望,當尚未走近他們所在的地方之前,就用盡力量發出聲音求救。這是他最後的努力,他的背都赤紅了,肺葉的悸動停止了,力氣從骨髓中消失了,他頹然地倒了下去。
人們與其說是聽到他的喊聲,還不如說已經看到了他,兩個男子拿住盛滿水的木杓子跑將過來,乃木希典雖因疲憊而倒在地上,但意識依然清楚,他雙手抓住水杓,喝乾了一半的水。
“多謝你們!”他感激的說道,“請扶我站起來吧!我還能走動!”
有一個人把水澆在他的頭上,於是他們兩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問他有沒有受傷,那親切的態度使乃木希典吃了一驚。
“各位,你們是什麼人呢?”乃木希典注意到了扶他的人腰間別着的武士刀,心裡一沉,問道。
“我們是奉西鄉大將軍和筱原國干將軍的命令,前來救火的。爲了防止火燒到這邊的街道上來,我們正在推倒屋子呢。”有一個回答,
“多謝你們救了我……”乃木希典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但不知怎麼,此時他的心中,對這些曾經殊死相搏的人,已然沒有任何仇恨的心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