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崎小姐,我想提醒你一件事,那就是,你在家族中的地位,現在是一枚‘棄子’。”林逸青盯着巖崎尤佳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說道,“事實是,你的父親和兄長已經拋棄了你們,我是在給你一條活路。如果你不想和我合作,堅持保住三菱商社作爲政府的爪牙的名聲,我當然也不反對,只是你不可能再這樣和我說話了,你應該知道,對於敵人,鹿兒島的武士們是從來不會手下留情的。”
聽到林逸青的回答,巖崎尤佳一時間渾身發冷,如墜冰窖。
她當然知道,林逸青並不是在嚇唬她。
“怎麼樣?巖崎小姐,願意和我合作嗎?”林逸青淡淡的問了一句。
“你爲什麼要給我們一條生路?”巖崎尤佳問道。
“就算是對你們這些人的不幸遭遇的同情吧。”林逸青平靜的回答道。
“我不需要同情。”巖崎尤佳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她強忍着心頭的酸楚,昂然道。
從小到大,也許是因爲“庶出”的關係,她潛意識當中藏着深深的自卑,她一切的努力,都是爲了不再讓人看不起。
但現實卻一再讓她遭遇挫折。
“你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林逸青沒有接口,而是微笑着說道,“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
巖崎尤佳一時無語,林逸青轉頭向一名衛士說道:“替我送送巖崎小姐。”
“巖崎小姐,請。”衛士應聲上前,說道。
巖崎尤佳默默的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定定的望着林逸青。
林逸青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擡頭和她相對而視。
巖崎尤佳沒有說話,而是微微鞠了一躬,林逸青點了點頭算是答禮,她再次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巖崎尤佳回到家中,再一次地將白晰的臉擡起時,已經是在寬大的桃紅梳妝鏡前了。巖崎尤佳長衣輕解,梳子使勁地撕扯着美麗的長髮。秀挺的眉毛狠狠地擰着,雖然乳母多次過警告她,但她還是狠狠地擰着,彷彿跟誰在深仇大恨似的,咬牙切齒的。半響她停了下來,仔細地凝視自己的臉,白玉的光潔肌膚上,是玫瑰花瓣的一張一合的紅脣,眼波一流轉,一絲媚而深的優美態度便涌了上來。於是她的自信態度又上來了。她是不應該怕他的,從頭至尾她都好像處於懼怕狀態。這個樣子是很容易遭人輕視的,從而很輕易地在態度上採取主動,進而在精神上心理上壓制她打跨她!她狠狠地咬着粉都都的紅脣,睜大眼睛瞪着自己,她已經屈服於他的威權之下了,可是他又要來征服她的精神!她冷冷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猛地甩開了長髮。手上的胭脂膏也順勢滾了出去,撞在桃木鏡臺上脣盒邊的白脣紙上,濺出幾大滴,星星點點地,血滴似的,刺人地醒目。
暖洋洋的日頭斜映在如月香織美麗的額頭,好像母親溫暖的手。她睜開了眼睛,無數絢麗的梅花開在冬日的窗外。她一閉眼,那日光便沒了,然後又是漫長的悽黑的長夜。再睜開,聽得見天籟外面燕子的輕叫,“嗖”地一下子飛去了,然後一轉身,斜陽又映在了那憔悴的面影上。她望着牆壁上層層的光暈,好似水中縹緲閃爍的恍惚世界,輕輕地合上了眼睛。因爲連續戰鬥的關係,她這兩天有些累了,現在的她只想永遠地趴躺在那裡。一個悠遠的縹渺寧靜世界。不聞不問,她不去管別人,別人也別來管她。
但是她還是終於強自掙扎着起來了,走起路來依然是昏昏沉沉的,但是走了幾步馬上感覺有力多了。她慢慢拿起了黃楊木梳,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依然美麗動人,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她這是怎麼了,竟然一躺就是兩天,自己的身體真的就那麼嬌弱不堪嗎?連一點點病痛都承受不得?她終於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確是生病了,而她本是不該這般容易染病的。
她慢慢地一動不動地盯着鏡子裡自己顯得有些淡黑的臉蛋,輕輕的用手撫上去,臉似乎又瘦了一圈。觸着手掌的淡淡的絨毛,她一動不動地坐着。看着鏡子,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如月香織的未來是不需要別人來安排的,打從她一睜眼還是一個小孩子起,就是這樣的。她和姐姐如月詩織一樣,從來就不是溫室裡嬌嫩的花朵,被動地接受別人強加的保護。如果接受了,那她如月香織就不是真正的如月香織了。真正的如月香織是桀傲的胸有大志的如月香織,是那個舉着長矛敢與猛獸搏抖的如月香織,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俯視衆生的孤絕的如月香織,不負我心纔是她如月香織一貫的風格跟作風!
她突然站了起來,那鏡子也連帶撞了一下,正看着她。
快步下樓時,正好聽到客廳裡忍者們說起戰鬥的事兒,什麼山口縣被攻佔了,什麼進攻京都得延長時日啦,什麼政府又要向外國購買軍艦啦。一位年輕的低級忍者一看見她便說道:“香織小姐,這麼晚了還出去啊?你的氣色不好,需要休養,主公覺得你生病了,特意吩咐你不要隨處走動,待會兒主公來了我怎麼說?”
她笑了笑,回答道:“我沒事,不要緊。主公要是問起,你就說我悶得頭疼,出去轉一轉,透口氣,晚飯前我就回來。”她說着,推門走了出去。
黃昏的天外此時早已是清涼寧靜一片,人聲寂寂。邁出大門不遠,大阪城黃昏前冬天明媚的陽光正溫暖絢麗地映在青藍天空下無盡的櫻花叢中。這個時節櫻花本不應該這樣粉紅熱鬧地盛開着,大朵大朵地垂下,凝視那擅微微而動的花朵,幾乎眼睛都要染成了粉紅色了。她駐足長站了一會兒,終於挪開了若有所思的眼睛。看到這樣的景緻,即使再陰鬱的心情也會開朗起來。她一個人緩緩向林間更深處走去了。因爲黃昏的原故,空氣漸漸地清冷下來。而她的頭腦,因爲嗅到清新空氣的緣故,也早已清醒了許多。順手摺了一枝花枝,一個人慢慢坐在一條冰涼乾淨的石凳上。悠遠的天空外,不知何時,一陣悠悠的簫聲傳來,和着黃昏前淡淡的陽光,柔柔地一下一下打在柔美的飄搖的花枝上,彷彿無數的溫柔在春天的黃昏獨自飄啊飄的,在兀自做着那綺麗的春夢一場。
如月香織慢慢地仰起臉來,靜靜地傾聽那悠遠的簫聲。
聽着那輕柔的簫聲,一個人獨自靜靜坐在黃昏前溫暖的陽光裡,人是很容易憶起過往時光的。如月香織清楚地記得,十三年前還是小女孩的她,也曾經常和姐姐一道走在這樣的花海下,眼望着那火紅霞白的花叢鬱郁蒼蒼地開在枝頭,曾經小小年紀的她也曾發誓說,一定不要忘記這個時刻,這個人。那些年,她也曾經是個異常快樂活沷的孩子,和姐姐兩個人獨自快步地走在花叢間,雖然有點兒孤獨,卻也還是快樂的無憂的。而現今,撫着手上的花瓣,她也依然還記着那一刻燦爛幼小時的她。那時候的她們總是孤獨的,她們不明白爲什麼她們總是獨自一個人訓練,永遠只是一個人,沒有同伴,也沒有朋友,每日只是修習忍術。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顧,一種無憂無慮的孤獨。每天望着樹上拉得長長的自己的淡影子,每天那春天黃昏前溫暖的陽光,然而她一刻都沒有停下來,只是不停地奔向家門。偶爾,只有那繁花會留駐一下視線,使她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這一刻。可是她還是不停地飛奔回去,即使是春天的美景也留駐不了她。她不是個特別有詩意的孩子,眼前的繁花似錦對於她只不過如過眼煙雲,唯一使她上駐心頭的只有家裡她的祖母,那個她深深的愛着的慈祥的祖母。每天她都在家中安靜地等着她回來。童年,每個人都有一個童年。她的童年就是這樣的一個沒有太深印象的充滿了太多春天黃昏燦爛陽光和桃花氣息的童年。太過幸福的時刻總是不大有太深刻的印象的,如月香織是在許多年以後才終於漸漸明白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的。
突然她睜開了眼睛,“誰?誰在那兒?”她問。她回過了頭。粉紅色的花枝叢中,一雙幽深的黑眼睛一閃而過。
“原來是主公。”她認出了林逸青,停下了腳步,向他微微一躬。
林逸青掀開花枝,漸漸出現在她的視野,“沒有打攪你吧,香織?”
她微微一笑,說道:“已經打攪了,不過因爲是主公,所以沒關係的。”
他微笑着打量着她。今天的她穿了一件藍白雙色的西洋水兵服式的上衣,扎着銅釦皮帶的短裙,還有鹿皮短靴,深色的睫毛襯着藍白的暗影,她安靜地站在那裡,櫻花遮住了她的半邊面容,只剩下那雙深黑波盪的深水化作枝頭上春花的清新與深慄,一動不動地凝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