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交易

那個男人逆着光,站在御花園的假山旁邊,風起飄零,劃過靜謐卻暗藏洶涌的夜。

他身後的庭院宮燈透下的光,顯得他的臉越發雕刻俊美。

“明人不說暗話。”等了良久,他終於決定開口打破這片靜謐:“朕要醞溪。”

我在心底陰測測的冷笑,表面依舊漠然:“皇上,本族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鳳眼此刻看起來越發邪魅,還有一分勢在必得的決然。

就是這分勢在必得,讓我十分不悅。

“這世上任何一個人朕都可能會認錯,但獨獨她不會。”男人不動聲色,明黃色的皇袍後襬飄揚在風中,和黑色的長髮交織在一起:“而且……”他脣邊勾起一個意義不明的笑容:“如果這位是東方族第三公主,那現在依舊藏在東方族密室的那位公主,又是誰呢?”

我猛然擡起眼,他居然找到了藤蘿所在的地方?!

慢悠悠的語調顯得尤爲可恨:“如果東方族長不信,朕可以請那位三公主親自來一趟長安。”

“她不能離開那間密室!”擔心藤蘿的蠱毒發作,我幾乎是下意識就脫口而出。

等說完之後才發現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終於明白自己上了當。

別說醞溪了。

就連我也鬥不過他。

從他找到藤蘿的所在地時,我就輸了。

準確的說,是我們就輸了。

“醞溪已經死了一次了,爲何皇上就是不肯放過她呢?”既然已經藏不過,我也就開門見山了:“皇上是想要,再害死她第二次嗎?”

他額間的發微微搭下來,低下頭來時看不清他逆着光的神情:“不會再有下次了。”

我聽出他語調裡不易察覺的顫抖,勝利般地揚起眉,表情嘲諷:“皇上,就算本族肯幫你,你也無法得到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的心。”

他並不爲所動,幾乎讓我懷疑剛纔那一抹顫抖是不是我的錯覺,就已經聽見他道:“那她爲何,還要裝成了鬼魂,想要引誘壁成海造反?”

一句話。

輕描淡寫。

我卻整個後背都開始發寒起來。

這個男人,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

他居然什麼都知道!

就連醞溪以爲做的天衣無縫的事,他也全都在掌握之中。

遠遠觀看着,暗縱全局。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她?”我突然決心惹惱他,想看看這個優雅淡然的人是否也可以被激怒:“還是如她所想,你一直都只是將她當作棋子。現在棋子學會了反抗,皇上就覺得心裡不豫,纔想要千方百計再讓她回來?”

鳳離出乎意料的並沒有發怒。

他只是靜靜地盯着我,無喜無怒,說出來的話卻彷彿擲地有聲。

他說:“我一直都愛她。”

“她所遭受的,就是皇上口中的愛?”我不依不饒:“那這份愛,還真是沒有人能夠承受得起。”

“過去的事……”他的聲音聽起來意外有些乾澀:“……都過去了。你是她算是這世上的親人了,無論你信不信,她所看見的那些利用和背叛,從來都不是朕的本意。”

我沒有說話,聽見他這樣蒼白而茫然的解釋,本該越發唾棄他的心,卻突然顫動起來。

這個神情我認得。

就像當年的東方流火。

默默承受這一切,甘爲衆人口中的魔人,也不願意解釋所有事情的東方流火。

其實他們又是不同的。

東方流火什麼都沒有了。

這個男人卻擁有全天下。

可不知道爲何,我竟覺得,他比一無所有的東方流火,還要孤寂。

“我決定廢妃。”

我猛然擡頭,幾乎懷疑剛纔五個字根本就只是幻覺罷了。

眼前鳳離的臉依舊隱在逆光的陰影裡,看不清,也無法看清。

他的聲音卻在這空蕩的御花園裡砸響,帶了幾分鄭重和懇求的意味:“所以朕請你,幫朕。”

我是真的沒有想到。

這個身份尊貴的天下之主,會爲了醞溪。

而向我一個南蠻藩王低頭。

所以我才討厭自己異於常人的眼力,可以看見他眸子裡一閃即逝的堅決和情愫。

對醞溪的,那麼深沉的情愫。

但嘴上不饒人是我的習慣,我勾起冷笑:“那皇上這是想讓本族如何幫你?將醞溪五花大綁了,帶來皇上面前?”

他閉眼搖頭:“不需要。只需要在她逃跑時,將這些銀票給她。至少能讓朕知道,她逃到了哪裡。”

“然後?”我並沒有伸手接過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官銀:“派人將她名正言順地捉回來?”

“朕會親自將她帶回來。”他含笑的眼使得整張容顏越發奪目:“若是她不願回來,朕就將這皇位傳給十一皇弟。從此醞溪去哪,朕也去哪。”

放棄江山。

他居然真的能爲醞溪做到如斯地步。

若真如此,夫復何求?

我突然有點看不懂他。

伸手接過銀票,我眉目依舊漠然:“這不代表本族一定就會幫你。即使你拿這中原之主的力量來壓本族也是沒用的,本族雖向北暮朝貢,但不代表東方族的族長,連自己的摯友都無法保護。也許皇上覺得本族無禮,但是本族還是要奉勸皇上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便離開了。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被他支在了御花園外,我迎面而出,那個叫系狨的大統領遠遠地望着我行了禮,便與我錯身而過去了鳳離的方向。

這會兒盛宴剛散去,醞溪嫌無聊不肯來,約摸是呆在房內。

我掂着手中的銀票,突然發現裡面還夾了一張小箋。

抽出來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話:“這不是中原皇帝的請求,只是一個叫鳳離的尋常人而已。”

那一刻我對他的聰明睿智以及料事如神徹底覺得恐懼。

他就連我會說什麼,將要說什麼,他都能夠料到。

可越聰明的人,不見得就越幸福。

就像當年能預知未來的流雲。

料事如神,翻雲覆雨。

可即使他早就知道自己將會面臨如何的災難,他卻依舊選擇犧牲自己。

來保全我和東方流火。

其實我是恨

他的。

恨他們這些聰明人。

自己決斷了所有事,從來都不會聽聽那些被他這樣保護的人。

他們是否願意讓他一人獨自承擔。

只是沒想到動靜居然來得如此快,第三天凌晨的時候,突然傳來壁丞相密謀造反一事。

在她開口問我情勢如何時,不知爲何我竟開口騙了她,裝作不妙的樣子皺着眉:“我不知道,只是這次壁丞相連夜突攻,再加上昨夜鳳離又設了酒宴款待我們,席間喝得不少。這種情況下,饒是他再聰明絕頂,恐怕也被殺得措手不及。”

醞溪這麼瞭解鳳離,她應該立刻就能察覺到我話裡的漏洞。

昨夜我回來時滴酒未沾,鳳離又怎會喝得酩酊大醉?

再者鳳離那樣聰明的人,又如何輪得到他人來替他擔心?

可她的神情卻那麼倉皇,呆立在原地,五雷轟頂般的震驚。

我拉了一下她:“往這邊走!”

她卻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腳下的步子已經沿着金鑾殿的方向走去。

我試圖制止她,可是她的步伐卻越來越快,神情恍惚,擋也擋不住的驚恐和擔憂。

直到她甩開我的手,開始不顧一切地往那邊跑去。

她袖間的那塊玉佩掉落出來,也依舊恍若未察。

那塊玉佩我認得,是鳳離給她的信物。

我以爲被留在了南疆,沒想到她不知不覺何時將它帶回了身邊。

這一刻我才霍然明白,原來她,依然是那麼的愛他。

所以等她開始回屋收拾行裝準備做逃的時候,我還是選擇將那一疊銀票放在她手中。

可不知爲何,在聽見她那句:“我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牽扯了”時,我想起了在夜幕中向我低頭的那個天下之主。

居然不假思索出口道:“醞溪。你有沒有發現,你這句話已經說過很多回了。這就像是……你在刻意提醒着自己,逼迫自己一樣。”

她眼神帶了驚惶的憤怒,擡頭看着我。

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逼她,擺擺手:“別用這種眼神瞪我,我不是要逼你認清什麼。我只是覺得鳳離他也許,是真的喜歡你的也說不定。”

她卻依舊不領情,走得比兔子還快。

走了兩步,我叫住她:“醞溪,你掉了一樣東西。”

她回過頭,我就已將手中玉佩遞過去:“今早,你那麼匆忙朝他那邊趕過去的時候,從你身上掉出來的。你跑得太急,所以連你自己都沒有發現。”

她猶豫了很久,連我都看不過去了,將玉佩塞進她手裡,道:“快走吧,不然給人看見了,你就走不了了。”

她臉上的笑容僵硬得要命:“正好,我先去金陵慕容府,將東方澈要我給的那瓶巫蠱給了。你弄完了,我們再一起會和回南疆。”

我沒有答應她。

因爲直覺告訴我。

她應該,不會跟我回東方族了。

她也的確是掉了一樣東西。

但這樣東西不是掉在我這兒,而是在那個身着皇袍的尋常男子那裡。

是她的心。

她忘記找那個人,要回來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