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遠侯府設宴,宴請的皆是上流人士——從王公貴胄到當朝頗負盛名的文人雅士,皆在所請之列。
“我聽人說,今兒府中請了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來,一把好嗓兒不說,那舞姿,更是妙不可言吶!”金碧輝煌的筵席上,諸人推杯換盞好不熱鬧。觥籌交錯間,有人用微醺的語氣說了這麼一句。
一聽這個,立即便有人跟着附和:“是霜染姑娘,明月閣新近的頭牌,許多人捧着黃金去,都難見上一面……”
“我也聽說了……”
文人雅士最愛的不過是琴棋書畫,談論的,也不過是紙上江山。就如同一場熱鬧的筵席,總要有歌舞助興一樣,到哪兒都不會變。
“侯爺,霜染姑娘到了,現正在後廳,您看……”一名下人躬身附在致遠侯耳畔說道。
“那就開始罷。”如今已到知天命之年的致遠侯伸手摸着下巴上蓄着的山羊鬍子,笑眯眯說道。
下人們一盞一盞將廳內的蠟燭盡數吹滅,只在大廳中央留了四盞琉璃燈。整個宴會廳內只聽見一陣交頭接耳的聲響,致遠侯拍了拍掌,衆人立刻安靜下來。
大廳中央不知何時已多了四架屏風,屏風圍成一個方形,琉璃燈也被掛在了屏風四角。
衆人皆摸不着頭腦,這黑燈瞎火的,只留着幾盞燈,還擺了這麼一圈兒屏風,這可好,這還讓人看什麼?
“春有百花秋有月……”有歌聲嫋嫋在廳堂之中響起。此聲一出,廳內原本還悉悉索索低聲議論的人都是一怔,接着屏息凝視,目光四處張望,試圖尋找歌聲的源頭。那聲音婉轉清亮,如同黃鶯出谷,又如同山澗清泉浸泡過一般,直教人聽得如癡如醉,忘了今夕何夕。
“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淡淡的慵懶與閒散,卻如同燕語鶯啼,千迴百轉,歌入雲霄。
一曲終了,衆人從那清歌聲中回過神來,有人開始意識到一個問題:“霜染姑娘怎的還未出來?”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這樣吊着人的胃口,才教人好生難耐。
一片沉寂中,琵琶聲驟起,聲聲撥撩人心。
就在這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的琵琶聲中,一名女子憑空出現在屏風內,隔着屏風,只見人影綽綽,淡紅一抹,旋轉,或是輕移蓮步,甩袖,下腰……每一個動作都美到極致。
忽然,女子凌空一躍,自腰間拔出一柄軟劍,一時間只見劍光伴着人影在屏風後舞得風生水起。那女子腰肢纖細而柔軟,身影婆娑,在琉璃燈的映照下,更是如同仙女下凡,教人眼前一亮,再也挪不開視線。
因爲隔着屏風看不真切,更顯得女子的神秘莫測,舞姿曼妙,也更吸引人的視線。
這滿座的達官顯貴也沒有哪個曾見過有人這樣歌舞的,給足了新鮮感和神秘感,撩撥得人心裡癢癢的,想要立刻就移開這礙眼的屏風,瞧瞧那屏風後一舞便可動天地的女子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歌罷舞罷,筵席上又恢復了初時的燈火璀璨,女子自屏風後翩然走出,蓮步款款,十足的高貴與動人。
教人沒想到的是,那霜染姑娘竟還帶着面紗。
她着一襲淡紅的撒花收腰長裙,鴉鬢間一朵繁花點綴,整張臉被面紗遮了大半,只隱約瞧見裸露在外肌膚,細膩白皙,似那上好的羊脂白玉,瑩潤剔透。她一雙水眸似笑非
笑,蜻蜓點水般地從衆人面上一一掃過,而後長睫低垂,似有些失落。
“這麼好的身段,定然有張傾城的容顏,姑娘何不揭開面紗一看。”
“是啊,霜染姑娘何不揭開面紗讓大家一睹芳容!”衆人議論紛紛,然而立在大廳中央的女子卻只是淡笑,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做足了清冷高傲的樣子。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出場要豔驚四座,要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還有,那個人……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霜染姑娘,可是真有勾人的手段。”一個帶笑的聲音響起:“本王來遲了。”華貴的紫袍用銀絲繡出精美的花紋,來人慵懶散漫的聲線令女子目光一亮,她擡頭看向門邊——那人有着妖嬈的容顏,一雙桃花眼直直望向她,嘴角噙滿笑意。
他緩步向她走來,蘇清歌覺得心快要跳出來,她安靜等待——那姍姍來遲的,正是她要等的人。
“當朝最是風流的七王爺,南安王沈離岸,便是你要釣上的那條魚——阿末,記住,從今兒起,你就是明月閣的頭牌,何霜染……”蘇清歌的耳畔驀然響起臨行前楚驚寒的叮囑,她合了閤眼,試圖將紛擾的思緒趕走。
“小丫頭,又見面了——本王做的這張臉,用着可還好?”只是一個晃神的功夫,沈離岸便已在她面前,他彎了眼眉,一把攬住她的纖腰,另一隻手隔着面紗摩挲幾下,捏捏她的小臉,低頭在她耳畔細語。沈離岸在門口看了好一會兒才進來,他早憑着那熟悉的歌聲和舞姿認出她來那個三年前藏在他馬車低下被他揪出來還毫不示弱拿刀抵在他喉嚨的小丫頭,幾月前,再遇,他被追殺,浮涯山上,還是她救了他呢……
“王爺的易容之術果然爐火純青,幾可亂真。”蘇清歌低聲回他,隔着面紗,她巧笑着挑了挑眉,眉心花瓣形狀的硃紅印記也隨着動了動,沈離岸忍不住湊過去,輕輕將脣貼上去,蜻蜓點水般的一下,而後直起身,笑意更深,他盯着她,目光灼灼,蘇清歌擡首,他那雙如同盛了整個夜空的眸子裡,映出兩個小小的人影,那是她,只有她。
“莫羨百花好顏色,紅梅初綻百花凋。”沈離岸念罷,問蘇清歌:“霜染姑娘可願與本王同座?”
蘇清歌眨眨眼,忍住要笑出聲的衝動,輕斂下頜:“如君所願。”
這音色太柔,太軟,如同江南三月的綿綿細雨,化了人心。她遮着面,這柔媚入骨的聲音便更加引人遐想。
蘇清歌垂了垂眼簾,楚驚寒花了一個多月的功夫找人教她如何勾引男人,取悅男人,如何抓住人心……爲的,就是釣上南安王這條大魚。南安王沈離岸的風流不羈在京都可是出了名的,就連先皇在世時,也曾搖着頭嘆過他的不成器。
可蘇清歌心裡明白,眼前這個男子,絕非與他表現出的那般好聲色,他收斂鋒芒,裝作沉溺酒色不學無術,爲的是自保,也是養精蓄銳——否則,他也不會被楚驚寒恨之入骨,屢遭驚涯殺手追殺了。
“南安王可真是豔福不淺吶,瞧瞧,你一來,霜染姑娘的眼裡,就只裝得下你一人了……”致遠侯笑着起身,朝沈離岸拱了拱手:“從前總是請你不到,今日你來,可得好好喝上幾杯。請——”
“哈哈,正好!”沈離岸放開她,退後兩步目光繾綣地望着蘇清歌,朗聲道:“霜染姑娘說,本王若想一睹芳容,就得喝
了她喂的酒——只是不知,霜染姑娘打算怎麼個喂法?”
誰說要喂他酒了?蘇清歌心裡暗暗咬牙切齒,可是面上卻仍舊是淡淡的笑容,矜持而不失禮:“王爺說得不對,奴家分明說的是——王爺即便是喝了奴家的酒,奴家今日,也是不能揭下這面紗的……”
沉默間,蘇清歌和沈離岸互相對視,悄然打量,最後,沈離岸笑了笑,離開前丟下一句話,你,爺娶定了。
珠簾層層放下,香菸繚繞的室內,蘇清歌望着他離去的背影,緩緩綻出笑容。他們這就算達成共識了?
“侯爺,奴家也告退了。”蘇清歌微微頷首,朝座上的致遠侯福了福身,轉身離去。
只留下,這瞠目結舌的滿堂看客,和摸着山羊鬍子笑得老奸巨猾的致遠侯,還有,隱藏在暗處目光幽暗的楚驚寒。
熱鬧喧譁的筵席漸漸被蘇清歌甩在身後,出了宴會廳的門,她便拎起裙襬跑上前,叫住沈離岸:“王爺,奴家還有話同你說。”
“說吧。”玉白的石橋邊,他止住步子,笑着回眸,瞧見是蘇清歌,便站定了等她。
“你要娶我?”
“是。”
“我是明月閣的頭牌歌姬,娶我,可要花大把銀子的。”
“爺什麼都缺,獨獨不缺銀子。”沈離岸伸手摸了摸眉毛,接着又道:“不對,應該說——爺什麼都不缺,獨獨,缺了一個你。”
蘇清歌巧笑着揭下面紗,眸光熠熠,語調輕柔:“爺說笑了。”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好,話不說透,只說三分,留了七分讓人去猜,可對方卻總能明白話中的深意。
就這樣,三日後,蘇清歌坐上了南安王府娶親的花轎,進了南安王府的門。
這一切都是楚驚寒計劃中的開端,可楚驚寒不知道,這一着棋,也是蘇清歌算計好的。
大婚的前夜,楚驚寒去過明月閣,親自跟蘇清歌交代接下來的任務,要她暗地裡監視沈離岸,然後彙報。蘇清歌乖順地應下,面上卻明明白白寫滿了傷心,直到他要走了的時候,蘇清歌才揪住他的衣袖,踮起腳尖仰着頭,輕輕在他脣上印了一下,又迅速離開:“聲寒哥……不,主……人,阿末,阿末會努力地,努力地做好你說的事情,快點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那樣,我就可以站在你身前保護你了!”她的眼裡蓄滿了淚,水汪汪的瞧着楚驚寒。
楚驚寒半眯了眼——這小丫頭表現得情真意切,倒叫他一時難辨真假。他仔細分辨,發現蘇清歌並不像說謊,她的心思好像特別淺顯,這幾個月的時間裡,他與她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無一不是爲了試探她的真假,可她的表現卻總是令他疑惑,如同墜入迷霧,無法判斷,也無法做出決斷。
她每一次同他說話都認真無比,她望向他的時候,眼裡就只有他一個,那種一眼就能讓人看透她心思的眼神,讓他頗覺好笑——她怎麼會知道,他楚驚寒,再也不可能愛上旁人。如今,他只愛自己。
——也只有自己,纔不會離開和背叛。
楚驚寒臨走前給了她一個玉佩,還對她說,我會護你周全。
蘇清歌孩子似的開心地收下香囊戴在身上,心裡卻在冷笑。
呵呵,護她周全?這話在以前的她聽來一定會幸福得找不着北,可如今,她早已將他看了個透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