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是不是用點飯,然後到太后宮去看看?”
下朝已經一個多時辰了,逄瑛仍然坐在几案後面發呆,不時地還自言自語幾句。錢滿櫃知道皇帝的習慣,喜歡自己琢磨事兒,只有琢磨不通的時候,纔會找親近的大臣來商量。
不過,今天太后黃嬌沒有出現在朝堂上,錢滿櫃作爲貼身太監,有義務提醒皇帝去看看母后。
“什麼時辰了?”逄瑛擡起頭來。
“已經到了未時了。”錢滿櫃連忙道,“聖上,你還是用點飯吧。你已經推了兩次了。”
“隨便拿點果子來吧。”逄瑛對飲食要求不高。大齊歷代皇帝都沒有愛好珍饈美饌的習慣,逄瑛也是如此。
錢滿櫃連忙吩咐。片刻之後,幾盤精緻的點心端了上來。一個小太監先每樣吃了一些,盞茶過後,小太監叩頭後離開。逄瑛這才捏起個,塞進嘴裡。一邊吃,一邊翻看今天的奏摺。
很快,幾樣點心下了肚。逄瑛起身淨手後,吩咐擺駕太后宮。
逄瑛與黃嬌的關係說不上冷淡,但決不親熱。對於太后宮裡的齷齪事兒,逄瑛早已經不像初聞時那麼生氣,他只是把這種恨埋在心裡,等待着自己發力的時刻。
平時裡,逄瑛不缺禮數,即使每天自己不到太后宮,也要派人去問候兩句,決大多數得到的答案是一切安好。
當然,碰到黃嬌不臨朝的時候,逄瑛總要親自去一趟。只是最近幾個月來,黃嬌臨朝的時候越來越少。外面的人都以爲是太后再慢慢地向逄瑛交權,只有逄瑛自己知道,太后的身子骨確實是每況愈下,人也越來越瘦。即使是幾次出現在朝堂上,也總是萎靡不振,或者發一些莫名的火氣。
對於自己母后,逄瑛說不上是氣還是痛,抑或有點兒高興。那點喜悅自然是來自黃嬌的放權,一些普通的摺子,黃嬌那邊無所不準。但涉及到人事、財政上的大事,太后宮的意見每每與逄瑛相左,這也是逄瑛生氣的緣由。
說起心痛,自然是有的,畢竟是自己的母親。逄瑛不止一次回憶起往日的時光,那時的黃嬌雖然對他嚴厲,卻對他是真心的愛護。不像現在這樣,即使是母子見了面,談論的也只是公事。至於尋常母子間的體幾話,近乎於無。
所謂的問候,也成了程式話的東西。“安好”或者“睏倦”,每次千篇一律的問答,總是讓逄瑛不知不覺地想和母后慪氣。
逄瑛思索間,太后宮到了。
下了車駕,早有小太監上前稟報。半盞茶後,裡面傳出話來,讓逄瑛進去。
逄瑛略有些意外,但還是邁開步子,進了宮內。
黃嬌歇息的地方,名爲奉禪殿。黃嬌信佛,太后宮裡的一應擺設都與佛教能扯上關係,比如滿池的蓮花,甬道上的琉璃磚,牆壁上的佛畫。包括眼前這座被改名的奉禪殿。
進入殿內,一陣帶着甜味的檀香氣撲面而來,味道比起西齋來要濃烈一些。逄瑛的目光立即投向了屋角處的一炷發着黝黑色的香火。
黃嬌正閉着眼睛半躺在牀上,鬆垮的雲髻低重在腦後,原本俏麗的面容此時有些灰白。即使是抹了粉,也掩飾不住她的消瘦,高起的顴骨讓她看上去宛如老嫗。在她的身上,還蓋着一層薄毯子——現在可是夏天!
在牀尾一側的外面,一個宮女正把一塊兒軟膏狀的東西切成小丁,與蜂蜜、幹菊花、茉莉之類的混合在一起。而在牀頭一側,一個年輕俊俏的和尚,盤坐在高高的蒲團上,低聲地念着佛經。
逄瑛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上前兩步低頭問道,“母后,你怎麼樣了?”
黃嬌半睜開眼,並沒有立即回話,而是向外輕輕擺了一下手。那和尚將經書放下,向着逄瑛打了一個稽首,退了下去。那名調茶的宮女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計,退到了一旁。
“坐吧!”黃嬌淡淡地道,說着話,就要起身。
逄瑛連忙上前去扶她,旁邊的宮女亦上前,在黃嬌身後墊了兩個枕頭,又將黃嬌的兩條腿搬起來,讓她盤坐在牀上。
“坐吧!”黃嬌又說了一句。
逄瑛看了看,便坐在了就近的蒲團上。殿內倒是有椅子,不過距離牀太遠。逄瑛還是想離母后近一些,畢竟,眼前的黃嬌看着讓逄瑛有點兒心酸。
“母后,身子不好,就要安心歇息,待精神好些再看經書也是一樣的。這樣聽經書,也是勞神的。”
“經書讓我心裡安寧一些,總要比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讓人快活。”黃嬌的話依然平淡如水,不帶一絲煙火。
逄瑛閉上了嘴。一些事兒,盡心即可,哪怕是面對自己的母后。
黃嬌向旁邊轉了一下頭,宮女立即將熱水兌入玉碗中,一股十分別扭的氣味瀰漫開來。小心翼翼地將茶端上,黃嬌彷彿不怕燙一般,輕輕吹了吹,便小口地喝了下去。
在這個過程中,逄瑛站起身子,伸出手來想服侍黃嬌,卻見黃嬌斜瞅了他一眼。伸出的手就像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停在了那裡。直到黃嬌把茶喝完,逄瑛才重新坐下。
“聽說今天蜀使覲見了。”黃嬌喝完茶,停了片刻,才幽幽說道。
逄瑛知道,朝堂上發生任何事,都會被一絲不落地彙報到黃嬌耳朵中,也不奇怪。儘管如此,他還是把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
“遠來是客,好好招待人家,至於別的就算了吧。”
逄瑛一愣,“那榷場之事呢?”
“榷場嘛,倒可以開,畢竟那邊兒走私也不少,不能便宜了他們,開了榷場,可以增加點國庫稅收。不過,榷場不能安排在咱們大齊境內,安排在蜀國好了。”
“這……”逄瑛有些猶豫。關於與與蜀國商談的情況,宋錚回途中就送來了奏疏。榷場分爲兩個,分別在奉節和秭歸。蜀商可以進齊境買東西,齊商也可以在蜀境進貨。如此一來,無論是蜀國還是齊國,都有稅收,算是平等互利的合作,而且合作得很深入。
如果榷場僅開在蜀境,那麼齊國惟有增加過關稅,提高貨物價格。而且齊商能採購的東西比較隨意,而蜀商僅能在榷場中購買大齊提供的東西。
“咱們大齊,就沒有在境內開榷場的先例。北面的金國是如此,原來的西夏也是如此。”黃嬌輕聲解釋了兩句。
“蜀國和金國不太一樣。”逄瑛斟酌了一番,還是小聲道,“無論是大金還是西夏,均不如我們大齊富饒,我們大齊每年可從那裡賺到大量銀子。用宋師的話說,這是貿易順差。”
逄瑛不知不覺用到了宋錚當年考狀元時文章中的名詞,“巴蜀之地本就富庶,大齊引以爲名的絲綢、藥材等,均不缺少。其中,蜀錦更是聞名天下……”
“西蜀不過是撮爾小邦。若非咱們大齊國庫不足,我們還用跟他開什麼榷場?直接打過去便是了。”黃嬌聲音高了一些,“你也少提宋錚說的那些東西。宋錚去年使蜀,不過是權宜之計。我們與蜀國一直勢同水火,十年前的大戰,他們採用卑劣手段,讓我們數萬軍士傷亡。現在我們不去攻蜀,郎正淳就燒高香了。哪還用得着跟他做什麼生意!”
對於太后的好鬥,逄瑛早就領教過。這位太后無論對哪個國家,都很硬氣,幾乎從來不考慮玩什麼外交手段,或者合縱連橫之類的。以前對大金、西夏都是如此,現在對蜀國依然如此。
前兩年與大金合親,黃元度和逄檜都贊成,黃嬌沒辦法,這纔不情不願地答應了。現在逄檜死了,黃元度“病休”,而上來的國公逄通,一貫與黃嬌意見一致。黃嬌沒人制衡,所以更加硬氣了。若非身體不太好,再加上逄瑛將秉政,黃嬌恐怕會四處陳兵。
宋錚的出使成果將被打折扣,逄瑛不太甘心,小聲道,“蜀國把蔣魁的屍首送過來,誠意是十足的,我們大齊不好太過與之計較。”
“這是他們看着西夏被我們滅了,心裡害怕,這才把蔣魁的屍首送回來。你應該也能看得明白。至於所謂的誠意,也不見得多麼誠。他們怎麼不把蔣魁活綁過來,送個無用的屍首來有什麼用?難道想學孫權送關羽屍首那一套?”
當年孫權把關羽弄死後,覺得不太好處理遺體,於是便送給了曹操。因爲關***得罪過曹阿瞞,哪想到人家曹操直接把關羽厚葬了,讓孫權弄了個好沒趣兒。
以孫權比郎正淳,蔣魁比關羽,雖然不太恰當,卻是說郎正淳其實沒安什麼好心。
逄瑛心裡不太樂意,不過看在病人的面子上,還是低聲作着努力,“北邊的金國已經用兵興慶府,恐怕不久就會攻下。大金去年佔了關中大部分地區,再加上多年的休養生息,國力不可小覷。下一步,大金恐怕會對我們或者蜀國有所圖謀。我們此時與蜀國交好,將來也可多一個臂助。”
“哼,真是越來越沒用了。太祖之時,我大齊獨抗金、夏、蜀三國,百戰不退,還能站穩腳跟。那是何等英姿?沒想到他的後世子孫,卻落到要聯合蜀國對抗大金的地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黃嬌的話說得有點重,逄瑛的臉色立時難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