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灞橋鎮。
辛羽赤着身子,吃力地背起一袋糧食,小心翼翼地走向灞河邊。在他臉側和胸前,數道鞭痕分外醒目。
灞水上,數艘運糧船橫在岸邊。一排排青甲軍士,沿路密集佈防。另有一些軍士臂膀上扎着紅帶,正揮着皮鞭,驅趕着背糧的僕伕。
自從大齊兵圍潼關和嶢關以來,霸橋鎮成了西夏轉運軍用物資的中樞。通過灞水,船可以直駛至藍田鎮城下,而藍田鎮則是整個嶢關的糧草所在地。
同樣,通過灞水上行,進入渭水,緣水東行,可直抵關西鎮。西夏人還牢牢控制着渭水,位於潼關後的關西鎮同樣聚集了大量糧草,衆多的西夏傷兵也安排在這裡。
由於灞橋鎮特殊的地理位置,這裡成了李元旦政權對抗大齊軍士的後勤基地。李元旦足足派駐了五千兵力鎮守,同時,數百名飛龍苑的的細作亦隱身在這裡,注視着每一個可疑的人員。
這一段時間,長安城周圍謠言盛行。說是大齊細作已經混進關中,扮作普通百姓,鼓動漢人造反。西夏官方一面闢謠,一面加強對漢人百姓的甄別和控制。而在軍營中,衆多黨項軍官收繳了漢人軍士的武器,只有作戰時,纔會發還給漢人軍士。
長安城內許多漢人官員,紛紛上書,除了自表忠心以外,還直斥李元旦政權的取亡之道。當此西夏國難之際,西夏人更應團結漢人,共渡難關。李元旦一面安撫他們,一面將重要位置上的漢人調離,換上了党項人。
這也怪不得李元旦風聲鶴唳。戰事起來後,長安城內莫名其妙地發生了兩次火災,雖然最終證實是兩次意外,但謠言不可避免地傳揚開來。三人成虎,李元旦不得不倚重党項族的本族人馬,以圖保存政權。
西夏統治關中六七十年,幾位西夏帝王都努力彌合民族矛盾,紛紛迎娶漢人當皇后。如此一來,漢人與黨項人逐漸有了融合的趨勢。然而,一場奪權內鬥,嚴重地影響了關中党項族的實力。由於不少漢人貴族捲入內鬥中,以至於李元旦即位後,殺掉了幾個支持李元魁和李喜的漢族大家,使得關中民族矛盾又開始擡頭。
李元旦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便效法前幾代皇帝,與漢人貴族聯姻。還沒等李元旦工夫做足,戰事便爆發開來。謠言一起,李元旦暗下決心,想依靠本族人先挺過這一關。
大齊軍士雖久攻潼關、嶢關不克,但通過謠言戰術,在李元旦政權內部埋下了地雷。
辛羽是最初潛入關中的大齊軍士之一。他帶領着十餘名得力軍士,趁夜由乘小船沿黃河上溯,遠遠繞過西夏防軍,自同州朝邑以北,進入赤地千里的關中。他們曉宿夜行,歷盡艱辛,方潛到耀州的粟邑鎮。
由於大金軍士入侵,大批北方富貴人家南逃長安,希望藉助長安堅城躲避兵禍。更有一些人準備繼續西逃,希望通過大散關進入關中,最終遷往蜀國。
在粟邑鎮,辛羽等人冒充不得志的退伍漢人軍士,被一個富戶僱傭,作爲護院隨其南遷。兵慌馬亂的,富貴人家也希望多一些人保護。
令人沒想到的是,辛羽等人剛剛渡過渭河口到達渭橋鎮,便被西夏軍士攔下。富戶的錢財被“借用”,而辛羽等人則成了苦力,被帶到灞橋鎮搬運糧草。
辛羽等人的目的,原本是潛進長安城,伺機搞破壞,沒想到卻成了役夫。在西夏軍士的嚴密看護下,辛羽沒有辦法,只好暫且忍耐。
戰事緊急,西夏軍士對漢人役夫沒什麼好臉色,動輒抽鞭子。以辛羽強悍的身體,也差點吃不消。至於他手下的十多名軍士,亦折了四五個。又有三個人被調到了別處,現在,辛羽身邊只餘下六個人,混雜在役夫隊伍中。
辛羽咬着牙,走上了踏板。踏板一端搭在河岸,另一邊搭在船上。這批船是往嶢關運軍糧的。由於灞水上游水淺,船並不大,只能裝七八千斤糧食。共四艘船,總共裝了約三萬斤軍糧。
“你們幾個,跟船走,快點!”一個面目扁平的西夏軍士,用馬鞭一指,點了點身材稍顯健壯的幾個人。
辛羽壓抑住心中的狂喜,連忙弓着身子答應了。他在這裡忍耐了四五天,就是在等這個機會。
原來,每次運糧,西夏軍士總要點幾個人隨船出發。一是讓這些人到達目的地後,可以幫助卸貨,二是這些軍老爺人在船上需要人伺候。幹活老實,身體又好的漢人役夫,是最好的虐待對像——老實人不會反抗,身體好則抗折騰。
辛羽偷偷四處打量了一下,自己手下的六名軍士,均在這次抽調之列,只不過是分散在兩條船上。辛羽暗忖,算上自己一共七個人,如果運用得當的話,說不定還真能辦成大事。
從灞水到藍田,水路不過是六七十里。由於上行,船速要慢一些,所以要花費三個多時辰。這大半天的時間,足夠軍爺們折騰出許多樂子來。
辛羽所在的船上,共有八個健壯的役夫。八個人一上船,便被驅趕進了船艙內。辛羽向着身邊的四名手下打了一下眼色,便老老實實地倚在了糧食袋子上假寐。
半個時辰後,船已經離開了灞橋鎮。一名黃臉軍士下到船艙。“你,還有你,把這兩身衣服換上,馬上上來。”說着,便扔過來兩身破舊的軍服。
被選中的,正是辛羽和另一名看上去很壯實的莊稼漢。
“這位軍爺,不知有什麼事?”辛羽的一名叫嚴豐的手下問道,他們不放心自己的頭領被帶走。
“有你什麼事?”黃臉軍士把眼一瞪,“滾一邊去。”說着,一腳把嚴豐踹到了一邊。
辛羽向嚴豐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稍安勿躁,接着,便換上了那身舊軍服。那名莊稼漢倒沒說什麼,亦將那身軍服換上。
兩人隨那名黃臉軍士上到甲板,方向十餘名西夏軍士都或坐或倚地在甲板邊上,圍成了半個圈。見辛羽兩人上來,這些軍士立即爆發出歡呼聲。
一個留着黑鬚的西夏軍士拿着刀鞘大喊,“下注了,下注了,買定離手。”
“五十文,我買這個,這個看着壯。”
“嘿嘿,我出八十文,買那個黑臉的。這個傢伙我覺得像是練過的。”
……
很快,十多個軍士都從懷裡掏出錢來,下到了黑鬚軍士的左右兩邊。
正當辛羽疑惑他們要做什麼時,兩把鋼刀扔到了他們腳下,“你們倆,每人一把刀,比試比試。”黃臉軍士不懷好意地笑着。
辛羽和那名莊稼漢都沒去撿刀,而是佝僂着身子,顯得十分害怕。
“媽的!快把刀撿起來。告訴你們,贏了的,軍爺有賞,輸了的,呵呵,就等着下去餵魚吧。快點!”黃臉軍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辛羽這才明白,這些傢伙們在賭錢,賭的便是兩個人的性命。辛羽心下暗怒,卻知道不是發作的時機,只好瞅了瞅那名莊稼漢。莊稼漢亦在看他,似是畏懼,又似在評估他的戰力。
“快點,不然爺現在就砍了你們!”旁邊的一名軍士提着刀上來了,高高地把刀揚起來。
莊稼漢渾身一哆嗦,抖抖擻擻地去拿甲板上的鋼刀。辛羽暗歎了一口氣,只好把另一把刀撿了起來。
此時,河面上除了四艘軍船外,再無其他人影。而在其他軍船上,亦傳來的喧囂聲。不用說,另外三艘船上亦在玩着同樣的遊戲。
莊稼漢拿着鋼刀向一側退了兩步,滿臉戒備地看着辛羽。從對方拿刀的架式辛羽就知道,對方對用刀完全是個門外漢。
“快點!”黃臉軍士一腳踢在辛羽屁股上,接着便抱着手臂,笑吟吟地看樂子。
辛羽與莊稼漢相距七八尺,他不得不學着莊稼漢的樣子,兩手握着刀柄,半貓着腰看着對方。
“站着幹什麼,砍啊!”又有軍士吆喝起來,還將手裡的兵器拍得當當響。
莊稼漢渾身抖着,如同篩糠。衆多軍士一邊催促,一邊嘲笑。終於,莊稼漢忍受不住壓力,兩眼一閉,大喊着向辛羽劈了過來。
辛羽亦大喊一聲,迎上前去。噹的一聲,兩刀相撞。儘管辛羽收住力道,但莊稼漢又驚又懼,哪還使得出全力,手裡的刀一下子掉到了甲板上。辛羽暗叫不妙,也佯作嚇了一跳,將刀拋下。
“笨蛋,快拾起來!”衆軍士大吼着。
莊稼漢看了辛羽一眼,連忙貓身將刀拾起來,趁辛羽“發呆”的工夫,又一下子劈了過來。辛羽雖不忍心傷到對方,卻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他貓下腰,向前一躥,抱住了對手,用力地向前推去。
甲板總共也就三丈餘寬。辛羽撲的力道甚猛,一下子將莊稼漢撞下船去。在他後面的那黃臉軍士亦一同被撞下了船。撲通兩聲,莊稼漢和西夏軍士都落進了水中。
船上衆軍士哈哈大笑,一部分人大叫着“我贏了”,便伸手向黑鬚軍士要錢。至於落水的莊稼漢和西夏軍士,卻沒有人理會。
等分完了賭資,這些軍士纔將落水的兩人撈上來。這個天氣,河水冰涼,甫一上船,兩人齊齊打着噴嚏。
看到兩人落湯雞的模樣,軍士們哈哈大笑,黃臉軍士惱羞成怒,從甲板上拾起一把鋼刀,不由分說掄到了莊稼漢的脖子上。那名莊稼漢一聲不吭,重新跌進水中,再也沒有浮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