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錚以天子之師,領右司監正,其職在於內查,而不在外權。前番騙擒兩江路大統領蔣桓,又公然殺福建路大統領孫文海,致血溢皇城。此雖爲右司內部之事,在其職權之內,然手段太過陰狠,且不合於刑律。宋錚負聖恩,不思自醒,謹修其德,反趁右司都統盧俊青病重不能視事之機,擅代其權。一赴袁州,千里擄我良官。二赴撫州,置建昌縣令於死地,又擄知州及崇仁縣公。如此兇焰滔滔,目無國法。臣請治宋錚枉法之罪,以警天下。”
太極殿上,這位名叫晏含貴的侍御史昂首挺胸,滔滔不絕,一副手握真理的架式。
侍御史是御史臺的從官,是監察御史的副手。
大齊的御史臺,設監察御史一人,相當於前朝的御史中丞。現任監察御史是朱芝華,也就是朱佑瞻之父。
監察御史以下,設侍御史三人,分別負責中央行政、地方行政和軍隊方面。由於軍事方面的特殊性,負責監察軍隊方面的侍御史,一般是由兵部人員擔任。其他兩個侍御史,一個是監察中央各部及京畿道的晏含貴,下面有十餘個言事御史。另一個是負責聯繫各路按察使和各州通判的侍御史。
監察機關是一個比較獨立的部門,各個御史具有風聞奏事之權,上至丞相,下至低級皁吏,都能彈劾。在小皇帝逄瑛即位之前,御史臺是一個很強有力的部門,甚至能兼任皇城司裡的某個職位。然而,繼逄檜掌管皇城司之後,黃元度又創辦暗鷹,幾乎壟斷了消息渠道。這還沒什麼,主要是小皇帝登基後太過年幼,黃嬌又是婦人蔘政,一些事情難以出頭決斷,很多御史奏事之後,要麼沒有效果,要麼直接交給黃元度去署理,如此以來,御史臺失去了獨立性,慢慢演變爲相府的附庸。
當然,作爲清流的大本營,御史臺有許多人還是比較孤高的,晏含貴便是共中一個。這個六十歲的乾癟老頭兒,向來以維護綱紀爲己任。右司初獲捕人之權時,晏含貴便連上三封奏章,指責此舉不妥。現在,右司在羣言洶洶之下,晏含貴自然抗起了先鋒大旗。
清流也有清流的優點,晏含貴一直以“剛直”聞名,從不阿附曲從,所以頗有聲譽。他攻擊宋錚的言語,也算有理有節。小皇帝逄瑛原來是頗爲佩服這個“強項老頭”的,不過今天,逄瑛看他卻有些不順眼。
晏含貴開出第一炮後,各色人物開始粉墨登場。首先站出來的是刑部郎中譚淵,攻擊右司借刑部之名,恣意行事,實爲綁架刑部。
接着,言事御史汪昭庚彈劾右司擅自低價典賣官員私藏,不優先填充犯官所在地的府庫,反而自斂錢財。
再接着,有人把宋錚在雨香樓喝花酒、收賀禮的事說出來,指宋錚不修私德。
衆人你三言我兩語,把宋錚和右司當成了誰都可以蹂躪的**。好像誰不踹上兩腳,就不能顯示出自己水平高來一樣。
逄檜坐在椅子上,雙眼低垂,面色平靜。作爲皇叔,又身體欠佳,逄檜在太極殿免跪,還被賜座。
黃元度同樣面色無悲無喜,微微欠着身子,立在右側,不置一語。
太后黃嬌同樣也沒有言語,垂在身前的紗帳,擋住了臣子們的視線,沒有人看清她慘白的表情。在她的手心,仍然握着兒子在見到自己時塞過來的紙條:
兒昨夢二鶯,頂毛皆絕,然其音婉轉,甚爲動聽。兒與之戲,正相得間,忽化爲二禿鷲,將欲啖餘。餘大駭,幸吾師宋錚搏而執之。餘令師折其頸,二鷲忽吐人言,其一曰:“某乃唐時五郎、六郎轉世,已失人形,尋王氣至此,惟求保命。”其二則吟大日經,宣菩提道。兒甚奇之,故記以報母后。
黃嬌既爲太后,如何不知道五郎、六郎是武則天的面首張昌宗、張易之?她本以爲自己在太后宮那些事,做的已經非常隱秘了,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居然知道。原先在淨塵被殺的時候,黃嬌就擔心外界恐怕知道了風聲,所以着實老實了一段時間。然而,一顆春心已經被挑動起來了,再加上自己現在信奉的佛經並不禁慾,有時反而大講“歡喜禪”,讓黃嬌爲自我放縱找到了理由。
不管太后宮如何穢亂,但黃嬌還是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知道這些。這封暗示性極強的紙條一遞到手上,黃嬌頓時懵了,不但羞憤欲死,而且直到現在,腦子裡還是一團漿糊,至於堂下的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說,她一句也沒聽清。
黃嬌偷偷打量了一眼身旁的兒子,只見逄瑛兩眼冷冷地看着堂下衆臣僚,兩隻拳頭握得緊緊的,身子甚至會不時抖動兩下。她知道,兒子已經氣憤到了極點。
“咳!咳!”兩聲沙啞的咳嗽聲傳來,殿內很快沉寂下來,衆臣子都把目光望向了左側的最前方。
逄檜向着黃嬌和逄瑛拱了拱手,“衆臣論右司及右司監正是非,無非三點,一是右司之職權是否合理;二是右司在行使職權時是否有違律之事;三是指宋錚是否德行有虧,乃至貪贓枉法。”
說完這些後,逄檜轉過頭掃了一下衆臣僚,許多迎上逄檜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有幾個位高權重的則點了點頭,以示逄檜總結得很得當。
“右司之職權,太后和聖上早就頒旨,已成定論,至於是否不適,當容後再議。其二,既然現在右司有此職權,則在職權範圍內行事,何來違律之說。且所查之人,證據確鑿。右司並非單獨辦案,而是與刑部和合,若指右司故意陷害官員,恐非得當。除犯官本身外,所有罪證均已交由刑部辦理。而所查得銀兩,俱已歸內庫。”
“王爺所言即日。”小皇帝點頭道,“所得銀兩數目,均已由內庫查驗勘和,這些銀兩單獨設賬,一切均歸於國用。且帳目多少,將公示天下。”
“聖上英明。”逄檜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接着道,“最後一點,便是指宋錚是否貪贓枉法。本王請問衆僚,宋錚收受錢財,可曾親眼所見?最少本王知道,右司行駛職權之時,並無此事,宋錚本人亦未取一文。至於先前宋府禮節往來及飲酒作樂事,衆僚非議其豪奢。然宋錚爲我大齊立國以來頭一位文武雙絕狀元,查諸史藉,亦未曾有。本王和宰相及諸公,均有愛才之心,故贈以銀兩,使其不有後顧之憂。君不見宋錚父子兩代帝師,冠絕一時,日子過得能好一點,亦是大齊顏面。故聖上賜建府第,若非如此,聖上亦有不尊師之虞。”
逄檜之言同,讓小皇帝不住點頭,不過,就是有唱反調的。
“王爺此言差矣!”開口的是晏含貴,“宋珏父子均爲帝師,當以德領天下。俗雲,成由節儉敗由奢。自太祖立國以來,向來提倡儉以養德。昔年曾帶頭衣粗布,躬農事,其德堪輝日月。然太祖太宗之後,江寧風氣日漸奢靡。大家以誇富爲樂,幾欲校石崇與王愷爭豪鬥富之事,此風不除,於國大害。宋錚文武雙絕,其纔不可謂不高。其父宋珏,當世大儒。兩代帝師,正應領節儉之風,標榜天下。”
逄檜輕哼了一聲,心裡還是滿意的。這一次衆臣攻詰宋錚及右司,其勢洶洶。晏含貴作爲領頭者,現在卻只攻擊宋錚不節檢,放過了右司職權的大頭,其轉向不可謂不快啊。
“臣附議!”言事御史汪昭庚一拱手,便再也沒有言語了。
這兩個人一表態,衆臣僚彷彿都明白了什麼。一部分人轉向,附議晏含貴。這讓小皇帝緊握的手慢慢鬆了下來:收點禮錢嘛,很正常。地方官給朕上貢,不也是送禮麼。不是什麼大事。
刑部郎中譚淵急了,心裡暗暗咒罵這些人避重就輕,當先站出來,“聖上,宋錚之失,並非僅在於豪奢,而在於枉法。提刑按察,糾拿貪瀆官吏,本是刑部之職。然宋錚以私誼勾結刑部上官,借刑部之名查辦案件,實欲僭越!”
“臣附議。六部、御史臺及太尉府,各有職守,右司之權不合祖制!”又一名官員跳出來。
“右司沽名釣譽,江寧百姓稱其爲青天衙門,如引下去,置各有司於何地?”
……
“住口!”小皇帝一拍几案,暴身而起。
正在喋喋不休的衆官僚均身子一震,躬下身子,“聖下息怒!”
“朕問你們,何爲國之大害?嗯?是貪官!是污吏!右司奉朕與太后之命,行駛職權,拿下幾個貪瀆官吏,又有何錯?宋錚與林翰之流,可有過節?沒有?所以,並非宋錚要拿下他們,是朕,是朕要爲國除害!君不聞,治國,即爲治吏!”
小皇帝紅着臉,怒氣衝衝地掃視下下面的一羣臣僚。這些人都有些發懵,他們還是頭一次見小皇帝在堂上發這麼大的火。
逄瑛又冷哼了一聲,“諸公爭論右司職權是否合乎祖制,簡直譁天下之大稽!在宋錚捉拿林翰之前,各有司幹什麼去了?林翰挪用府庫錢糧,豈是一日能完成的?爲何不見諸公來奏?現在右司將其拿下,爾等又大放大放厥詞,難道是要替貪官報復右司不成?”
“臣不敢!”包括黃元度和逄檜都彎下身子,兩人互瞟了一眼,均暗驚於小皇帝的威勢。不過,兩人也好奇,爲何至今黃嬌沒發一言。要知道,以前朝政可都是以黃嬌爲主的。
此時,黃嬌也在怔怔地看着逄瑛,自己的兒子,那個曾經依偎在自己懷裡的孩子,現在長大了。雖然自己也盼着他長大,然而,當他真的顯示出大人般的氣勢時,黃嬌又有一些失落。又想到自己做出的那些事,黃嬌羞愧得很。
忽地,黃嬌站了起來,這一下,把逄瑛嚇了一跳。“皇兒,哀家累了,爾與諸臣接着議事吧,哀家……”
話未說完,便見今天值守的御前侍衛跑了過來,跪奏道,“右司監正宋錚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