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一首蘇軾的《中秋月》吟出,少年悠悠嘆了一口氣。比起蘇軾的那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來,這首《中秋月》的名氣要差得多。然而,其中蘊含的淡淡愁緒和感慨,頗符合少年的心境。
“哈哈,月下吟詩,雖得其中三味,卻也太落寞了些!”隨着一陣清朗的笑聲,一個年屆四十的青袍道士跨進院子。道士相貌清矍,額頭卻高而闊,道髻上豎,發如漆墨,一縷長髯垂於胸前,越發顯得仙風道骨。
道士邊走邊道,“小郎,沒想到你也能有此心境,實爲少見啊!”
“道長,小子睹月思人,略發感慨而已。只是道長曾被稱作‘不語先生’,一見之下,才知世人謬我哉!”少年嘴角微翹,打趣似地還擊。
吟詩少年,自然是宋錚。在大金近一年的時間,他身高長了一些,已經達到七尺三寸。由於常居於室中,他的皮膚倒白了一分,顯得光潔如玉。一雙眼睛愈發清澈,神韻內斂。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下,他挺立如鬆,衣帶輕裾,風度翩翩,端得一個俊美少年郎,風采更勝往昔。
自從八月初逃出宮城後,宋錚爲了逃脫可能遇到的追捕,他沒有向南行,而是轉向西,至靈丘後,折向南進入真定府,輾轉而行,三天前來到十方院。而與他說話的,則是十方院住持,全真七子之一的廣寧子郝大通。
廣寧子年輕時修行,曾六年緘口不言,身如槁木而心似死灰,世人呼他“不語先生”。宋錚原以爲他不擅言談,然見面後卻吃了一驚,廣寧子不但十分健談,且言詞鋒利,好戲謔,再加上對《周易》極爲精通,洞曉陰陽、律歷、卜筮之術,實在是第一流的神棍。
這一下,宋錚遇到了對手,兩人說話機鋒不斷,互相調笑,很快就打成一片。至此宋錚始知道,廣寧子妙語連珠,正是補那“六年不言”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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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郎,你費心費力,幾以一人之力,助那完顏玉生登位,現在卻灰溜溜地跑了出來。你剛纔所吟之詩,不會是想念你那位義兄皇帝吧?”廣寧子笑眯眯地道。
宋錚心下有些黯然,不過,他很快調整思緒,“是與不是,以道長的道行,自然明瞭。”
廣寧子微微一怔,收起調笑之色,嘆道,“此處月景雖美,卻非吾鄉。貧道雖爲方外之人,能廣佈我全真經義,卻仍難免思鄉之情。”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宋錚點了點頭,廣寧子是寧海(今山東牟平)人,與自己算是老鄉。
“我倒是有些羨慕小郎了,明日你我啓程返鄉。你尚能留在大齊,我卻仍要回來,仍然是獨在異鄉爲異客啊!”
勾起廣寧子的思鄉情緒,宋錚有些不好意思,“道長鐵肩擔道義,豈是宋某這種俗世之人可比。方纔之言,是小子的不是了!”
“小郎要羞煞貧道了,因你之功,完顏玉都殞滅,黃河兩岸百姓,免了生靈塗炭之苦。此種功業,豈是我一個出家之人能比的!況且大金殿下完顏璟得入我十方院爲掛名弟子,亦爲小郎之功。我全真教義廣佈大金,指日可待。師兄長春子稱小郎爲‘弼時之聖’,誠不虛也!”廣寧子語氣平正,言辭極爲誠懇。
宋錚擺了擺手,“道長,你我爲何相互吹捧起來?讓在下很不適應啊!”
說罷,兩人相互對視一眼,旋即哈哈大笑起來。
很快,廣寧子讓道僮送來一罈好酒,又擺了幾樣時蔬。兩人對月酣飲,極爲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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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一大早,塵露曦微,廣寧子與宋錚踏上歸程。宋錚換上一身道袍,稱廣寧子爲師兄。兩人騎着兩頭灰驢,緩步而行。曉行夜宿,過趙州、邢州、洺州,十日之後,兩人便來到大名府。
大名府算是大齊的龍興之地,齊太祖逄大賴,原來就是大名府的屠戶。可惜,這個龍興之地卻在大金治下。
當年金齊交戰,有堪輿高手向金軍將領完顏宗望建言,逄大賴之所以能稱帝,是因爲祖墳位置太好。墳地北邊有土坡,南邊有運河,算是“案山玉水”,實爲後代興望之相。只要把裡面的骸骨移出,用巨石壓在黃河之底,大齊便能頃刻而覆。
完顏宗望是女真皇族,雖然對漢人的風水之說不太感冒,但也知道偷墳掘墓的做法實在太過分了,沒有允許。然而,他手下的一個將領卻深信此說,竟然率領軍士把逄大賴的祖墳刨了,將骸骨弄了出來。只是還沒來得及往黃河裡扔,便被完顏宗望發覺。這個將領怕被責罰,便將事情推到手下一位具體操作此事的百戶身上。那位百戶連夜出逃,骸骨也不知所蹤。
完顏宗望無法,只好派人重修墳地,屠戮周圍五里的漢人百姓,並將參與此事的將領罷免,將此事瞞過。
大齊的歷代皇帝都還不知道此事,甚至對金人保護祖先墳地還抱有感激,這才答應在金齊邊境之地開放了三個官家榷場,交通南北有無。
宋錚也是在偶然的機會下,聽到此段秘聞。那一次,完顏玉生想要向大齊提出多開放幾個榷場,所以召宋錚去瓊林苑議事。宋錚行至屋外時,以其驚人的耳力,聽到裡面裡面有人談話,完顏京講出了這段秘聞。
宋錚聞此大驚,裝作整理衣冠,將此事聽了一個大概。幸好他的身份特殊,可以隨意在宮中行走,幾個內侍宮女都沒有懷疑他爲何滯留屋外。
這可是絕頂機密了,大齊皇室一旦知道,齊金之間可是不死不休的結局。宋錚也只有將其深深埋在心裡,不敢露出半點異色。
儘管如此,這次來到大名府,宋錚忍不住要過去看看。逄大賴的祖墳在大名府城南,碰巧的是,這裡附近有一所開雲道觀,系廣寧子掌管之下的全真道觀之一,兩人也要到開雲道觀歇腳。這也是兩人在渡過黃河前,最後一處歇腳的地方。
開元道觀不大,與長春子所在的“常道觀”相仿。前後兩座大殿,遍植青松翠柏,實爲一清靜之處。
迎門道僮顯然認識廣寧子,連忙進去報信。片刻之後,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道迎了出來。老道面紅微胖,甚是富態。見到廣寧子後,連忙打了一個稽首,“靈風拜見師尊!師尊快快裡面請!”
廣寧子微微一點頭,舉身向裡行,宋錚緊隨其後。早有道僮將兩頭灰驢牽着,送到道觀後側的馬棚中,餵食糧草。
進入後殿,廣寧子坐在當中的蒲團之上,宋錚與靈風則分坐兩側。很快,一個道僮奉上香茗,退了出去。
“師尊,不知你此次前來,有何事吩咐?爲何沒有書信傳過?”靈風態度極爲恭敬,說話都是彎着身子。
靈風本是大名府的富戶,膝下無子。髮妻病故後,他便皈依道門,跑到真定府,拜在廣寧子座下。數年後,又被廣寧子派回大名府傳道,建起了開雲道觀。
比起全真七子的其他幾個,廣寧子由於精通占卜之術,“事業”發展得不錯,在真定府一帶,頗有威望。靈風也極爲敬佩這個神棍師傅,所以,儘管他比廣寧子大二十多歲,還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我有要事,需要與掌教師兄商談,故需去大齊一趟。”接着,廣寧子目指宋錚道,“這位是雲空子,年紀雖小,卻道法高深,連我也深服其能。現在,雲空子道長欲入我全真門下,我也只是癡長几歲,以師弟稱之,你便叫師叔吧!”
在離開十方院前,本來宋錚要化作道僮,稱廣寧子爲師。但面對“弼時之聖”,廣寧子不敢託大,堅持平輩。宋錚推辭不過,也只好由着他了。
靈風面露驚奇之色,他實在想不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怎會與師尊廣寧子並駕齊驅,不過,他不敢懷疑什麼,連忙稽首,“靈風拜見靈空子師叔!”
看着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道叫自己師叔,宋錚有些哭笑不得,不過,全真教上下尊卑極嚴,眼下他也只好輕飄飄地還了一禮。
衆人談了一會兒道法,靈風立時收起了輕視之心。宋錚原本就知道一些全真教義,這一年來又接觸了大金宮庫中所藏的宋皇室《道藏》,兩下一接合,說起道法來更是微明大義,雖然不是字字璣珠,卻能發人深醒。
廣寧子對此不以爲奇。一路來,他與宋錚時常探討道法,甚至還爭論過一番,最後以完敗告終。
談道一個時辰後,宋錚轉換話題,問道,“靈風師侄,我與長春子師兄探討過,我全真要想發揚光大,看風水及卜筮之術均不可缺。全真七子中,廣寧子師兄雖在大金,但由於精通《周易》,全真教衆反而不弱於身在大齊的那幾位。”
靈風點頭稱是,“我在師尊身邊,也學過一些風水占卜,只恨不甚精通。即便如此,開雲觀的香火也勝過方圓百里內的另兩座道觀。”
“風水之說,並非妄談,當下苦功。譬如這開雲觀,算是位於一塊寶地之上。此處是大齊的龍興之地,開雲觀能與大齊太祖的祖輩墳瑩爲鄰,也算是福分不小!”宋錚很自然地道。
靈風卻臉色微微一變,久久沒有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