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然靜靜地坐在紫檀精舍的正堂中,手捻佛珠,口中默唸着《楞嚴經》。在他手邊,一個兩尺見方的黑色木箱,緊緊鎖着,顯得非常凝重。
自從渾身沾滿土灰的懷仁,從鐵牛坊回來,這一天一夜,瞭然就一直這樣坐着,一動也沒動。光亮的腦殼上,頭髮已經刺破,青色的頭皮,鑽出細密的一層。下頜漆黑如墨的鬍子,也長了一些,加上顯得蒼白的臉色,使整個人顯得有幾分憔悴。
十餘年前,瞭然從西遼東歸,無時無刻不在琢磨着復國。懷忠和懷恕,都是他從西遼帶來的。懷忠功夫絕高,但爲人過於陰柔,寡言少語。瞭然便安排他化名耶懷,先潛入到血狼之中。以懷忠的性格和身手,在血狼中如魚得水,不長的時間,便成爲血狼中都的負責人。瞭然藉助這個大弟子,獲得許多鮮爲人知的情報。甚至,許多情況完顏玉都和撻黎都不知道。
二弟子懷恕則不同。正如宋錚估計的一樣,懷恕在律一宗,等同於瞭然的代言人。對了然來說,懷恕辦事穩妥,行事周密謹慎,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講,都值得了然託付大業。然而,在一次看起來非常輕鬆的行動中,他居然死了。死狀極慘,連完整的屍體都沒有。
當懷仁回到崇孝寺,報告了這則消息後,瞭然喉頭連動幾下,用盡力氣,才把上涌的一口鮮血吞回去。一雙厲目瞪着懷仁,再三讓他敘述懷恕被炸死的經過。懷仁自然不敢隱瞞,將如何進入小院,如何分頭搜索,自己又如何逃過被炸等事,仔仔細細地道來。
瞭然眯着眼,看着幾近篩糠的懷仁,久久無聲。而他的心裡,則掀起了滔天的恨意,懷忠已經告訴他,原來住在鐵年坊的那一夥人,來自大齊皇城司。
懷恕之死,瞭然如失一臂。消息的突然讓瞭然幾乎變得有些茫然。最後,他讓懷仁從自己的臥室中取來這個黑木箱,然後就讓其下去休息。
這個黑木箱裡的東西,是大弟子懷忠提供給他的,裡面記錄的是中都高層軍政官員各自的隱秘。比如,徒單礪收受的賄賂、顏盞旺吞沒的軍餉、甚至包括完顏玉都淫亂後宮的直接證據。除了右相完顏京,瞭然沒拿到什麼把柄外,其他人,包括私養漢族小妾而生下一個私生子的完顏章壽,都被記錄在案。
懷忠利用掌管血狼的便利,將這些東西一一搜集起來,極爲重要的消息,便設法瞞住完顏玉都和撻黎,而專門提供給瞭然。時間一長,瞭然便掌握了許多別人不知道的隱秘。而這個黑木箱,就是了然最後的底牌。
瞭然沒想到自己有用到這個黑木箱的這一天。自從兩個月前開始動手算計完顏玉生,瞭然一直覺得勝券在握。完顏玉生因變成白癡而困於雄州,瞭然覺得自己離成功不遠了。哪怕行將就木的老皇帝不再信任自己,自己也是鬥志昂揚。律一宗勢力龐大,中都絕大部分寺廟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自己的起身之地——趙州柏林禪寺,更是經營得密不透風。
眼看着自己越來越接近勝利了,對方一包炸藥,就幾乎讓自己原形畢露!以至於自己下意識地要拿出自己的底牌!
本來,瞭然還在考慮這樣做的利弊,然而,武衛軍的出現,讓他下定了決心。在懷仁剛剛下去休息的時候,溫雄親自帶領武衛軍的人馬,來到紫檀精舍,向瞭然通報了一下和尚被炸死的情況,接着便稱奉左相之命,保護國師安全。二百名武衛軍,將紫檀精舍所在的崇孝寺後院包圍起來,任何試圖接近紫檀精舍的人,都要受到極爲嚴格的盤查。
事已至此,瞭然便下定決心,拿出自己的底牌,爲自己的復國大業搏上一搏。於是,瞭然便緊鑼密鼓地思忖着自己的計劃,考慮出手的時機。
當然,在此之前,自己應該報復,而且是血腥地報復,將這些來自大齊皇城司的人員挫骨揚灰,爲懷恕報仇!
這一次,瞭然不想再動用律一宗的力量,而是讓懷仁去通知懷忠,由血狼的人出馬。畢竟,懷恕之死,懷忠要負上幾分責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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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七上午,宋錚剛剛到了來寧館,換好護衛衣服,就有衛士領着撻黎走了進來。
“樑大人!”撻黎對着樑乙越深施了一禮,“大金二殿下完顏玉都,特來邀請大人到前館一敘,並以拜見西夏公主爲盼!”
樑乙越知道撻黎是完顏主都身邊的頭號智囊,說起來兩人地位還相似,都是各自國家的國舅。現在撻黎親自相邀,樑乙越不得不出面,何況,樑乙越一直在盼望着一個單獨與完顏玉都方面相交流的機會。
不過,完顏玉都指明要見李邕熙,樑乙越不禁皺了一下眉頭。說實話,對於完顏玉都本人,樑乙越絕無好感。只不過老皇帝李仁孝想要入侵中原,不得不寄希望於與完顏玉都聯合。樑乙越也只好公事公辦,對完顏玉都給與支持。現在,兩國和親勢在必行,完顏玉都想要見一下“未婚妻”也似非不可。在國與國的利益面前,個人的喜好都要放在一邊。
“樑大人,二殿下那日在右相府行事有所不妥,不想邕熙主公有什麼誤會,所以想當面向她道歉。你也知道,大金邊事不順,當今聖上又病重難愈,二殿下憂心如焚,以至於當日心有旁騖,讓樑大人和邕熙公主見笑了。”
撻黎說話極爲客氣,樑乙越便不在拿捏,對着在門外的宋錚一招手,“宋護衛,去後院請熙兒過來,與我一同去見二殿下。”
宋錚拱手應是,轉身向後院走去。身後,撻黎開始對宋錚大唱讚歌,說樑乙越教導有方,西夏飛龍苑名不虛傳之類的。樑乙越客氣地謙虛了一下,眉宇間全是喜色。當然,宋錚的來歷,樑乙越是絕計不會說的。
來到李邕熙門前,宋錚輕叩了兩下,態度非常恭敬。自從大金禮部官員與樑乙越接觸後,樑乙越見消息瞞不住了,便乾脆將李邕熙的公主身份直言相告於宋錚。宋錚自然作出非常惶恐的樣子,再三表示自己不知,以前怠慢了公主。樑乙越還勉勵了宋錚一番,令其好好爲公主效力。
這兩天,宋錚有意識地拉開與李邕熙的距離,表現出對李邕熙的足夠尊重,不再像以前那樣說話肆無忌憚。李邕熙也拿出公主的架子,不再討教什麼詩文,只是眼中有一種悲色。
聽到宋錚敲門聲,李邕熙問道,“什麼事?”聲音平靜,宋錚沒聽出什麼異樣。
“大金二殿下來了,派撻黎先生前來相邀,欲邀公主和樑大人到前館一敘,樑大人差在下來叫公主。”
“二殿下?”屋內的李邕熙道,“你去告訴樑大人,就說我今天身子不太爽利,不想見客!”
宋錚不敢自做主張,便按照李邕熙所說,回了樑乙越。樑乙越臉色有些難看。撻黎察言觀色,笑道,“既然公主這麼說,那就讓公主多多休息,樑大人就隨我一齊過去吧。”
樑乙越點了點頭,隨撻黎去了來前館前館。
樑乙越沒帶護衛前往,宋錚雖然明知道對方要談很重要的事,卻也無法探知什麼。
足足過了兩個半時辰,樑乙越春風滿面地回來,好像解決了什麼大難題一般,這讓在李邕熙屋門守衛的宋錚有些納悶。
跨進後院的屋門,樑乙越便道,“熙兒,二殿下邀請你明天到太液池遊玩,欣賞一下八景之一的‘太液秋波’,我已經替你應下。你明天一早梳妝打扮一下,卯時正點,二殿下會親自來接你!”
“舅舅,你爲何擅自答應下來?中都形勢如此緊張,完顏玉都怎麼還有心思去遊玩?”李邕熙對完顏玉都不感冒。
“熙兒,你聽舅舅說,我知道你對完顏玉都有些失望,但他的確是大金不折不扣名將。他這次來,是誠心向你道歉的。反正你要嫁過來,與完顏玉都成爲一家人。何必現在與他鬥氣呢?”樑乙越苦口婆心地勸着。
“那等我嫁過來再說!”李邕熙雙目含淚,這兩天,她已經徹底明白,父皇和周圍的人,平時把完顏玉都誇成一蓋世無雙的戰將,其實就是騙自己死心踏地地嫁給完顏玉都。
“熙兒,實話對你說,完顏玉都現在正是爭位的關鍵時候,亟需咱們西夏國的支持。只要你與完顏玉都攜手到太液池逛上一圈,就是功德無量了!”樑乙越繼續勸着。
在門口處的宋錚卻聽明白了。
自從完顏玉生“復活”的消息傳開後,完顏玉都一方的人加緊了奪權的步伐。西夏人的支持,無疑對完顏玉都來說非常重要。如果李邕熙陪着完顏玉都在太液池走上一圈,幾乎相當於立時宣佈,完顏玉都與西夏人,已經走到了一起。
這樣的支持,對完顏玉都來說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