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一名官方信使從鐵達木的大營奔出,直奔黃河岸口。信使攜帶信件是由完顏玉生署名的,收信之人是大齊山東關總督喬震川。
這是一封措辭嚴厲的譴責信。抗議喬震川不約束士兵,以至九月十二日清晨,發生大齊軍士未經允許,踏足大金國土之事。信中還抗議喬震川,縱容流犯躥到大金,肆意戕害大金百姓云云。
這封賊喊捉賊的信,自然出自宋錚。宋錚與完顏玉生涉險過河,所遭遇的大齊追兵,固然是由於喬震川的禁令,更重要的是叢逵從中使暗勁。否則的話,那些大齊士兵哪會“奮不顧身”地追到大金這邊來。宋錚讓完顏玉生寫這封信,一方面是給叢逵找點小麻煩,另一方面是告訴喬震川,偷渡過來的只是大齊的“流犯”,以坐實歷城流傳的“大金盜賊”流言。
其實,這封信最重要的部分是寫信之人。以往,發生偷渡之類的事,一般是以鐵達木的名義寫一封信。大齊那邊也是如此,一般是以喬震川的名義寫。兩個邊關將領你譴責我,我譴責你,誰也沒真把偷渡當成一個嚴重事件。但這次不同,不僅措辭前所未有的嚴厲,而且是以六皇子完顏玉生的名義發出的。
宋錚想從這封信開始,逐步改變完顏玉生文弱的形象。
完顏玉生與完顏玉都相比。前者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乃治國之才;後者赳赳武夫,孔武有力,乃開疆悍將。雖然對大金來說,完顏玉生更適合當皇帝,但金人崇尚英雄人物,尚武之風比大齊還猛。女真從阿骨打老祖宗開始,儘管宗室內部兄弟相殘、叔侄結仇之類的亂事比較多,但在“武”這方面都還不錯。完顏雍老兒年輕時,以區區曹國公上位,還使計弄死了前海陵王完顏亮,並徹底穩固了大金的現有疆域,也算是一代奸雄了。
完顏玉生給人的印象是不怎麼硬氣,需要逐步改變形象,以爭取大金朝中的中間派勢力。
…………
九月十三日傍晚,鐵達木以外出巡視爲名,出了大營,身邊帶了二百餘名衛軍,到了下半夜的時候,鐵達木才返回來。普通軍士自然不會知道,這些衛軍少了六人。
同一時間,臨近鐵達木大帳的六皇子牙帳被重重保護起來。除了鐵達木和章宗經常入內外,任何人都不準踏入牙帳三十丈範圍之內。那些普通的軍士經常看到,六皇子在親衛的重重保護下,每天都會身着戎裝,在牙帳外舞上一陣刀,卻從不踏出大營半步。
美麗多情的大金公主完顏玉瑟,被安排在了鎮子上的一所大宅子裡,延請遠近聞名的老中醫爲其治病,同樣是深居簡出。
…………
自禹城至將陵(今山東德州)的官道上,六騎飛速馳騁。爲首的是兩個書生。一個十四五歲,皮膚稍黑,嘴角上翹,笑意似有似無。另一個十八九歲,雄姿英發,雖然文士打扮,卻帶着一股英氣。
——正是宋錚與完顏玉生二人。
後面的四位家丁打扮,自然是二黑和虎子,以及鐵達木爲完顏玉生所配的兩名高手護衛,兀室、兀舍。
自離開遙牆鎮後,六人一路向正北偏西方向而行,準備趕到將陵後,搭船,順遠河北上中都。至於留在鐵達木大營的那位“六皇子”,是由鐵達木找了一名形似完顏玉生的人假扮的。章宗留在大營,代替完顏玉生處理軍務,代起書信。比如,早在昨天,便有一封信被快馬趕送中都,以完顏玉生的名義問候皇帝老爸的病情,並請求到榻前侍奉湯藥。
“顏兄,你我扮作河間府的舉子,前赴中都。不若你我真的前去參加一場科舉策論,如何?看看到底能不能高中進士。”覷見官道前後無人,宋錚不禁調侃起來。
“小郎說笑了。”完顏玉生苦笑道,“大金自太宗時開科至今,雖經歷二十次恩科,但論起學識來,遠不如大齊舉子。”
宋錚則笑道,“顏兄,曾不聞‘百無一用是書生’?赫赫文治,並不一定需要讀多少書。前朝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又何曾學富五車?北人厚重少文,卻少了很多繁文縟節,直接而質樸,效率挺高。學識二字,學只是手段,識才是關鍵啊!很多人‘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只不過是個會喘氣的書櫃罷了。”
“小郎之語,一針見血,發人深省。每每聞之,如同三伏天吃了冰鎮西瓜一般,讓人感到痛快!”完顏玉生目視宋錚,盡是欣賞之意。
宋錚一哆嗦,暗道自己又得瑟過頭了,萬一搞出點“基情”來,就麻煩了。當下住口不言。
…………
一行六人自九月十三日晚間離開鐵達木大營後,一路疾馳,九月十四日一整天緊趕慢趕,眼看到了入時分,終於看到了遠方一片燦爛的燈火。
一行人來到後才發現,這裡並非將陵,而是一個名爲四女寺的古鎮。不過,古鎮就在衛運河邊,離將陵有二十多裡,可以直接從這裡僱船,順御河(即京杭大運河)而行。
乘船雖然慢一些,但人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宋錚也能借機惡補一下有關大金的諸多知識。當然,更重要的是,乘船能避開陸路許多看不見的危險。
宋錚等人尋了一家客棧休息,由二黑和兀室出門,到運河邊,尋覓可以僱用的客船。
將入亥時,二黑兩人終於回來了。運河邊倒是停了幾艘船隻,大部分是運送糧食等貨物的,只有一家客船直入中都。船上有十個房間,正好有幾個客人在四女寺下船,空出了兩個房間,二黑當即租下,與船主約定明早卯時三刻出發。
當夜,二黑將六人所乘的馬匹賤賣給客棧,準備停當後,便睡下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衆人匆匆用過早飯,便登上了船隻。
這一段運河爲黃河故道,秦漢時稱爲清河,隨唐則爲永濟渠一段,宋代稱御河,大金建國後,仍以御河稱之,並進行了整修,使之形成南北運輸的大動脈。
宋錚諸人乘坐的船隻,長二十餘丈,寬近五丈,算得上這個年代少見的大船。船上八個房間住旅客,一個爲藍姓船主居住,另一個則住着四個丫環和兩個做飯的老媽子。船艙內運載着一些貨物,並住着二十餘個船夥計。
應該說,乘船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兩個房間,足足用去了五十兩銀子。幸好,完顏玉生不差錢。
宋錚與完顏玉生共享一個房間,四個“家丁”共用一個。
剛剛進房間安頓好後,藍姓船主進來,後面跟着一個丫環,手裡提着一壺香茗。相互抱拳後,這個四十多歲的虯髯漢子道,“兩位公子,這個丫頭名喚喜兒,自此到中都,公子可隨意使喚。公子若是高興,隨意賞她幾個,便是她的福分。”
喜兒中人姿色,長了一雙桃花眼,顧盼之間倒也有些風情。宋錚年少,喜兒便將火力集中到容貌不俗的完顏玉生身上。水汪汪的眼睛,帶着幾分媚態。
完顏玉生哪會將她放在眼裡,面色頗爲冷淡。藍姓船主倒也知趣,寒暄幾句後,與喜兒告辭出去。臨出門時,喜兒臉上的失望之色,想掩也掩不住。
宋錚啞然失笑,“顏兄,旅途寂寞,不如我去和二黑他們擠一擠,你與這喜兒奏幾首春曲如何?”
完顏玉生拍桌苦笑,“小郎,我倒真服了你,無論何時都有如此心情。那晚在四化客棧何等慘烈,你也絲毫不見緊張。你果真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乎?”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嘛,發愁有個鳥用?來來來,咱一邊嘗這香茗,一邊欣賞一下這沿河的風光。”宋錚說着,將房間的窗戶打開,放進了深秋清晨朦朧的霧氣。
此時,岸邊的小鎮籠罩在霧氣當中,房屋錯落有致,若隱若現,一時愰若仙境。此時小鎮還頗爲寧靜,只有偶爾傳來公雞的啼叫,顯得一片詳和。一輪紅日躍起,透過晨霧奮力地播灑着光線,使天空顯出斑斕的色彩。
當霧氣逐漸變薄時,藍姓船主大聲喲喝,“開船!”
甲板上的夥計轟然響應,開始步入船艙。
正在這時,一個人影從鎮上躥了出來,衝着客船大喊,“船家慢行,且捎上我一程。”
宋錚隱隱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熟悉,連忙將頭探出窗戶,定睛看去。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大和尚,光着頭,身背一個大包裹,急匆匆地向岸上趕。他步行如風,很快便來到了岸邊。
此時,船頭已經離岸丈許,這和尚並不停身,而是在岸上縱身一躍,便穩穩地站上船頭。他大聲喲喝道,“你這船家,沒聽見佛爺爺招呼嗎?又不少你的銀子,你這麼着急幹啥?奔喪啊?”
藍姓船主瞪大眼睛,正要開罵,那和尚已經從懷裡摸出了一錠金子,足有五六兩,“快給佛爺爺找個房間,我要睡覺,媽的,趕了好幾天路,真把老子累死了。”
藍船主當即眼都直了。在大金國,金價非常高,並非按“一兩金十兩銀”的慣例。和尚的這錠金子,差不多相當於近百兩白銀。
最終,船主將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了大和尚,自己到船艙去和夥計們擠。
宋錚將頭縮回來,臉變得陰沉。這行腳僧不是別人,而是他在歷城曾經見過一次的懷仁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