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一年仲夏, 側福晉孟氏受不了喪子的打擊,薨。依禮葬之。果親王因病在別苑休養,不曾出席。
人羣裡, 一個半大削瘦的男孩看着隆重的送葬隊伍, 冷哼了一聲。烏溜溜的大眼睛四下裡看了看, 悄悄打開隨身的籠子。黑色籠佈下面是五隻肥碩的大黑耗子。甫得自由, 便沒頭沒腦的亂竄起來。看熱鬧的人羣比肩接踵, 腳下亦是如涌動的森林。大耗子稍動一下,便有人腳或踩踏或碰撞。弄得耗子們不得不竄上腳背,在人肉叢林裡逃跑。
有人覺得腳下有異, 猛地低頭看見自己腳上竄過碩大的耗子,都不禁尖叫起來。更有膽小的, 便要蹦跳。其他人等不知何事, 只是跟着尖叫奔逃。那邊悲愴的喇叭嗩吶不遺餘力的嘶鳴, 這裡的人羣已經如漫堤的潮水迅速撲淹過去。把送葬的隊伍衝的七零八落,大街上一片狼藉。
少年站在酒館二樓俯身看這狼狽的景象, 一抹得意的笑容爬上嘴角。清麗的面容突然多了幾分嫵媚,引得對面的食客不由多看了兩眼。
葬禮被衝撞絕非小事,很快有人稟告了雍正。自然也有民間的議論:說是果親王當年陷害自己的兄弟,終於遭了報應了。
“胡扯!”雍正的半邊臉猛地哆嗦兩下,罵道, “胡言亂語!傳朕旨意, 果親王可以免宮內值宿, 準在王府議事。朕到要看看, 什麼是報應!”
弘曆一直侍立在旁, 當年的事情亦有所耳聞。難道這個果親王真的幫皇阿瑪做過什麼嗎?
允禮改造了別苑的花園,在假山前修了一個草堂, 平日都在那裡。接旨送走公公,纔來到後面,對着冰洞門口喃喃的說:“他現在這樣對我好又有什麼意義呢?”
雍正十一年八月,果親王允禮授宗令。十月,管戶部事。
就在同一天,沉悶的夜色裡,十一歲的怡親王弘曉正在強擡着眼皮讀書。
“噗”“噗”,隨着兩聲“嗵嗵”的聲音,弘曉得眼前少了兩個小太監,多了一個——臭小子!
“妞妞!”弘曉一下子精神百倍,三兩下竄了過來,上去拉住妞妞的手。剛要說話,又不好意思的放開,“嗯,你、你怎麼回來了?”
妞妞的個子還是比弘曉高半頭,明顯削瘦的臉頰,和身子顯得有些單薄。只有那雙大眼睛,轉的更加靈活。
相比弘曉的靦腆,一身男兒裝扮的妞妞似乎更大方。“哼”了一聲,氣呼呼的端起茶碗灌了一大口,“阿瑪什麼時候娶妻的,我怎麼不知道?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一聲?我額娘怎麼辦?”
弘曉被一連串的責備打得暈頭轉向,急赤白臉的辯解:“我……我……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你啊!問小恆子,他也不知道啊!我找不到你啊!”說到這裡,才緩過勁兒來似的,小聲抱怨了一句,“好幾年了,你也不給我個消息!阿瑪走的時候,你就送來一個醜兮兮的娃娃,也不回來和我說說話!”
妞妞翻了個白眼兒,最受不了這傢伙撒嬌的德行,“喂,你別這樣行不行!再說了,你身邊不是有丫頭安慰你嘛!”
弘曉臉一紅。剛纔他還想這事兒呢,那種溫柔香豔的感覺,比讀書不知強了幾倍。
想到這裡,偷偷看了一眼妞妞。這才發現妞妞雖然一身男裝,禿着腦門,可是那腰際的曲線,漸漸圓潤的輪廓,還有不經意間的嬌媚,心裡不由一動。
妞妞不知道他的心事,悶悶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心裡已經是認定,阿瑪拋棄了人老珠黃且百病纏身的額娘,另尋新歡了。越想越生氣,恨恨的說:“今天,我把那個女人的葬禮攪合了。真恨不得把她的棺材劈了!”
弘曉一個激靈醒過神兒來,突然意識到,妞妞也比楚葵厲害。同時想起白天聽到的五鼠鬧葬禮的故事,原來是妞妞做的。她向來是爲所欲爲,不管不顧的。弘曉又喜歡又害怕,只好壓下心中的愛慕,等搞清楚情況再說。
清清嗓子,想起一件事,習慣了在她面前不走腦子,脫口而出:“對了,我聽說她還生了個兒子!不過死了。”說完了,弘曉才覺得自己像是火上澆油?
妞妞哼了哼:“知道了,我已經找人把那小破孩兒的墳挖了。估計用不了一個月,那女人也別想在地下安生。”
“啊?死者爲大,這樣不好吧?”
話是這麼說,不過弘曉似乎注意力也不在這上面。湊近妞妞,壓低了聲音,細長的眼睛瞪的大大的:“你去挖墳了?怕不怕?”
妞妞無奈的看他一眼,一推湊到鼻尖上的禿腦門,“甘珠兒,你長點腦子好不好。我能去做那種缺德事兒?再說了,那種女人,就算死了也讓我厭惡。我幹嘛進她的墓地!”
“那你怎麼說——”
“我就是散佈了點消息,說這個女人給子息單薄沒啥本事的果親王誕下兒子,雖然沒活成,但是親王已經很有面子了。所以,對這母子是傾盡王府之力,厚加安葬。簡單說,就是告訴別人,那兩座墓裡很有財”!
“管用麼?”
“反正小的已經被挖開了。你不是知道麼?”
“啊,對!我聽說了。那時那女人還沒死呢,聽說她和她家鬧得不行,皇上都過問了。不過十七叔沒吭聲,就不了了之!那時候你就在啊?”
“不就是一個月前麼!我已經來了。”
“那——”甘珠兒想問你爲什麼不來找我,又有點不好意思。話到嘴邊,轉了方向,“那——那裡面真的有財寶麼?”
“誒?甘珠兒,你都是王爺了,怎麼還關心死人的東西?”妞妞覺得甘珠兒還是那麼白癡。
“沒有,沒有,我就是好奇,好奇!有麼?”
“聽說沒什麼東西,埋的也不深。”
“這麼說十七叔也不那麼在乎麼!”
妞妞不說話,低頭想了一會兒,問道:“你這兒有地方麼?我將就一宿。”
甘珠兒下意識的順着小時候的習慣就要往自己房間裡帶,忽然覺得不對勁。收回伸出去的手,“嗯,有。客房還有。不過得讓人收拾一下。”
妞妞似乎沒他想得多:“算了,就睡你那兒吧。一找人收拾又要驚動很多人,要是被福晉知道了就麻煩了。”
“啊?睡、睡我那兒?!”弘曉這回紅的像個煮熟的蝦子,全身都繃了起來。
妞妞不解的看了他一眼,這才恍然大悟:“想什麼呢!我睡牀上,你睡地上!”
允禮聽弘曉把妞妞來過又走了的事情說了一遍,靜靜的坐在那裡什麼也沒說。自那日後,弘曉心裡有了想法,再見允禮就有點彆扭。
見允禮不說話,不由嚅囁的說:“十七叔,您、您別急。妞妞也就是氣話,過陣子就好了。”敘述中,弘曉很自覺地把妞妞的惡作劇隱下。現在,也不忘撇清自己,“妞妞走的急,我就、就沒來得及通知您。”
允禮道:“謝謝你了。”隨即苦笑了一下,問道:“今兒早上,妞妞走之前可曾吃麪?”
弘曉愣了一下,不明白什麼意思,只好實話實說:“妞妞說不想驚動人,我走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允禮默然,良久才說:“今天是她的生日。每年只要她在,都會吃完麪的。”說完突然笑了笑,面上的神情悠然神往,“蓉蓉不會做面,妞妞只吃我做的。”
草堂築在冰洞邊上,平日寒氣就重。允禮被妞妞的消息刺激,晚上又有點受風,終於實打實的生起病來。
怕爐火熱氣及往來家人影響了冰洞,允禮搬離草堂到芙苑住着。與花園相隔不遠。
這一場病的可不清,搬來之後,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好容易喘過氣兒來,又醒醒睡睡,昏頭昏腦了七八天。中間各家皇子王爺走馬燈似的探望,允禮只是閉着眼睛。雍正身子也不太好,傳旨讓王子們多多看護,還不時送些賞賜過來。這些賞賜中,就有雍正常吃的紅丸。
夜已經深了,允禮睜開眼睛,外面靜悄悄的。
紅丸在昏黃的燭火下,閃着幽幽的光澤。一時心潮起伏,澀澀的閉上眼睛。
突然,門閂“吧嗒”響了一聲。吱呀——門開了。一陣涼風掃進來,旋即消失。
就聽外間有人低聲的嘀咕:“這幫奴才倒是挺負責的,這麼晚才睡,害得你家小爺凍了半宿!”
說話間,一個瘦瘦的人影閃進內堂,允禮從牀上瞧過去,心頭一蕩。就着隔架的燭火,那人的輪廓分明是蓉蓉!
那人走路十分輕盈,眨眼來到牀前。閉上眼睛,允禮嘴角微微的放鬆。
“哼!笑、笑、美了你了!”那人一點也不怕被人聽到,也不擔心允禮被驚醒。手腳利落的一捏他的下巴,喂進去一粒藥丸,嘴巴還不消停,“竟敢喜新厭舊,欺負我娘!看,報應來了吧!那賤人有什麼好的?不就比娘年輕些,生了個兒子麼!難道我不比那些傻兒子們強?哼,等我治好了娘,就帶她離開你。隨便你自己怎麼折騰!”到了杯涼水,粗魯的灌了下去。看來不是第一次了,“嗆着你!要是我娘在,她當然會溫柔了。可惜呀,你沒那個福氣。還糟蹋她的心意,活該你受罪。”
其實,那人手法雖然粗魯,卻是極爲小心。允禮不僅沒有被嗆着,還沒有覺出任何不適。
那人餵了藥,坐在牀邊突然沒了話。自從他醒來,這已經是第三個晚上了,生怕自己一說話把她嚇跑了。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那人幽幽的說:“這是最後一次喂藥了。明天我就要離開京城去找最後一味藥。等到配齊瞭解藥,額娘就有治了。”沉默了一下,那人嘆氣道:“我倒希望額娘別醒。要是她知道你嫌棄她,還不傷心死?!”說到後面,聲音漸起嗚咽。低低的哭聲,把允禮的心都快絞碎了。
來人正是妞妞。從甘珠兒那兒出來,她也沒走遠,一直在京城裡徘徊。聽說允禮病了,就急慌慌的過來醫治。心裡存着彆扭,偷偷摸摸的趁沒人的時候把脈喂藥。還以爲允禮不知道。
妞妞越哭越覺得委屈,出去幾年,好好的家,好好的阿瑪,怎麼說沒就沒了?連阿瑪也成了別人的了!
畢竟是個半大的孩子,哭起來剎不住,想起馬上又要離開了,妞妞乾脆趴在允禮身上大哭起來。
允禮睜開眼,看着女兒依然禿禿的腦殼和後面油亮的大辮子,伸出手,說道:“好妞妞,阿瑪一直等着你額娘,沒有變。”
趙成被屋裡的哭聲驚動,進得屋來卻發現守夜的還睡着。裡面卻是哭聲大震,好像是個小娃娃?!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卻見自家王爺,正吃力的坐在牀邊,輕輕拍哄着一個少年。雖然王爺面色潮紅,顯然帶病,眼睛卻是極有神采。整個人也沒有以前病仄仄的模樣。趙成心裡一寬,小格格總算回來了!捂着嘴巴輕笑,除了小格格,還有誰能有這麼大的哭聲!
趕緊出門吩咐廚房,準備好宵夜。
允禮臉紅脖子粗的暗示女兒這個側福晉只是名義上的,自己從來沒有碰過,也無從負了她額娘。妞妞卻不依不饒的問:“那嬤嬤們檢查的帕子上的血是怎麼回事?我都知道,你別想騙我!若是沒碰,娃娃從哪裡來的?你騙不了我的!”
允禮頭大如鬥,頭一次覺得女兒做郎中不是什麼好事。無可奈何,才把孟氏的要求和當年的原委,以及從外面抱來的孩子說了一遍。卻沒提孩子因何而亡。
妞妞只知道孩子是男人和女人生的,卻不瞭解人與人之間,還有其他的算計和陰謀可以無中生有。她縱然聰明,卻對大人世界的齷齪心裡和恩怨仇恨沒有多深的瞭解。悶在允禮的懷裡說道:“那您沒有不要我們了?”
“沒有!阿瑪還等着妞妞回來給你額娘治病呢!”
得到保證,妞妞心裡頓時一鬆,肚子就咕嚕嚕的響了一聲。忙活的忘吃飯了。
允禮拍拍她的背問道:“餓不餓?前幾天生日沒吃麪,今天給你補過吧。阿瑪給你做你最愛吃的面去。”
妞妞趕緊按住:“阿瑪,不用了。隨便吃些吧。您身子還需要修養,我們來日方長。”
趙成早就命人準備好各色麪點菜餚,聽見吩咐,樂呵呵的指揮上菜。
允禮滿足的看着女兒吃飯,想起一件事:“明天就要走麼?能不能多住兩天?”
妞妞道:“嗯,那我就再遲一天吧。不過,不能再晚了。萬一錯過花期,只能再等到五年。這花找得不容易,還是喬叔叔給我的消息。更何況,我這回去要帶很多東西。等到花一開,就立刻採下入藥。然後土封起來,再送回京。”
允禮有點失望,隨即又有些興奮:“這個可以治好你額孃的病嗎?”
“能!”妞妞突然興奮起來,“我按照那個方子,把娘吃的藥做出來了。然後又把娘試過的藥都配在一起。雖然以前的解藥不管用,但是我發現,那是因爲毒性早就改變了。”
“啊?變了?”
“對,變了。所以阿瑪後來從太醫院得到的解藥纔不管用。”
“那……那這新□□——”
“不是新□□,而是新藥!”妞妞鄭重的解釋,“額娘利用藥性之間的相互衝突激發體內的潛力,和原有的毒性對抗。結果是大大提升了自己本身的能力。那毒性早就在這種衝撞中消融合一。
但是,娘以前的功力都廢了。命門要穴不僅被封死,而且有些潛穴已經被破壞。所以,這些潛力放在孃的體內,就好像盈盈不絕的大川被封堵在一片沒有出路的死沼中。就是它們不斷的衝擊使娘持續不斷的頭疼,而不是因爲毒性所致。
但是這種衝擊對於一般人和娘這種體質來說,也是不能承受的。所以當初孃的脈象仍然呈逐漸枯竭狀。只有把它們變成身體的一部分,疏導進奇經八脈中,才能徹底解決問題。
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娘既然當初是用藥力激發的,現下我就可以用藥加以疏導。這一年多,我一直在忙這個,加上鍼灸,管保萬無一失。只是那些被破壞的潛穴阻礙,娘已經不能有功夫了,但是做個正常人還是可以的。”
允禮聽得似懂非懂,問道:“這藥都找全了嗎?”
妞妞道:“差不多全了。就差這味花了。”
允禮復又有些擔心,“那你呢?對你有什麼影響?”他還記得當年素素爲蓉蓉醫治,丟了半條命。
妞妞亦有所聞,說道:“我和素姨不一樣的。不過是普通的醫治手段,關鍵是配藥的時機和量的控制。沒事兒的。我都坐了好幾年的堂了,您放心好了。”
允禮長舒一口氣,一時興奮,對妞妞說:“啊呀,等你額娘好了。我就帶你額娘四處轉轉,到處走走散散心。不在這個鬼地方呆着。”
妞妞突然想起一件事,“阿瑪,額娘以前是練過功夫的,是誰下那麼狠的手?他那根本就是要人命啊!您告訴我,我去給額娘報仇!”
允禮收起笑容,看着桌上的紅丸,意味深長的說:“不用了,這仇,你額娘早就報了。”
啊?妞妞摸摸頭,有點不明白。不過既然已經報仇了——
“對了,阿瑪,太醫院怎麼會有解藥?”那還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後來她回來問當年額娘吃過什麼藥的時候,允禮告訴她的。
也就是在留芳閣召見了妞妞後,允禮拿到解藥。太醫也確認瞭解藥無效,纔有了最後一次召見蓉蓉。
允禮自然不能把這些過往說了,含混的說:“你忘了我們愛新覺羅家就是關外起來的?對這種關外的老藥自然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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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日修訂
我想我就別折騰人家的女兒了,直接跳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