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後,能爲我再生一個嗎?”
蓉蓉面無表情,凝視胤禮。胤禮微一揚眉,和她對視着——
“我——”
“不用了!”
蓉蓉和胤禮同時開口。就在那一瞬間,彷彿再也堅持不住似的,胤禮陡然變色,猛地別開眼睛,大聲喝住,“不用說了!不用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胤禮胡亂搖着頭,跌跌撞撞的離開。
九曲橋彎彎折折,鈍刀亂攪心如絲,也是這般形狀?
蓉蓉伸手沒有攔住胤禮,看他不回頭的漸行漸遠,也彷彿帶走了胸中所有的生氣,痛苦的彎下了腰。血氣涌上頭部,乾乾的眼睛滴不出一滴淚!
另一隻手呆呆的停在空中:是沒抓住?還是錯過了?
花園之後,兩人分開用的午飯。
下午,胤禮正在書房發呆。紫紅色絲絨的簾布輕輕一挑,蓉蓉走了進來。
胤禮眼神晃了晃,恍惚蓉蓉是飄進來的。揉揉眼,見蓉蓉已到面前,趕緊站起來:“你怎麼來了?”伸手扶住她。
鼻端飄過蓉蓉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氣,胤禮忍不住鼻頭一酸。
蓉蓉笑了笑,卻無半分喜氣。一雙眼睛腫的跟桃子似的,神色卻是異常平靜。坐在那裡,對胤禮說:“貝子爺,你坐下,我來這麼久了,咱們還沒好好說過話兒呢!”
胤禮思緒紛繁,無從說起。方纔獨自一人的時候,幾次都想就這樣回去算了,能多看一眼便是一眼,何必計較那麼多!此時,蓉蓉就坐在眼前,竟然連看都不敢看。一會兒低頭看看空空如也的手,一會兒擡頭左右看看。每次眼睛從蓉蓉身上滑過,心頭就像被刀子捅了一下——透心涼!
蓉蓉分明哭過。想起那晚自己“夢中”見到蓉蓉哭泣的樣子,和現在這般情狀比起來,只怕又是自己的一個夢。悄悄的捏了一下大腿,牙關倏的要緊——真疼。想必不是做夢,或者蓉蓉做法。想到這裡,胤禮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既然那個孩子是自己,那八哥那裡又是怎麼回事?
蓉蓉滿腹心事,卻是一副篤定的樣子,沒有注意胤禮的小動作。清清嗓子,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兒說道:“自從我冒名頂替進了貝子府,惹了不少麻煩。貝子爺心性寬厚,不和我一般見識,還百般維護。蓉蓉縱然、縱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也分得清誰是真的爲蓉蓉好。這份恩情,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胤禮心裡機靈一下子,怎麼聽着象是交代後事?正要阻攔,蓉蓉已經繼續說了:
“我這一輩子,以色相惑人,拆人家庭,害人性命,巧取豪奪,無情無義,落得如今的地步也算是報應。貝子爺也不要怨你四哥和八哥。他們對我做的,無非是以前我對別人做的。說起來,都是我咎由自取。”
胤禮急忙截住道:“你,你無非是自保。況且,他們處心積慮的算計你,你還之以顏色也是理所應當。何來此說?蓉蓉,你、你怎麼了?”
蓉蓉笑了笑,沒有理會問題,接着說道:“自從我出道以來,還沒有人這樣勸過我。如今聽貝子爺這麼說了,也算不白來這一趟。你那些哥哥們是什麼樣的人物,想必十七爺比我還清楚。我不過是不想再遮遮掩掩,充什麼大家閨秀了,做了就是做了,沒必要遮遮掩掩的。大家互相算計,無非是成王敗寇。我心裡對不住的,是那些無辜的人,和、真心對我好卻平白被牽累的人!”
頓了頓,歇了口氣,蓉蓉繼續說道:“百順門,阿啓,神醫,鐵義青,都死在我手裡。四爺的莊子是我燒的,八爺府裡的打更人也是我擰斷的脖子。就是十七爺您這裡,……”
“蓉蓉,這些事兒都是我自願的。咱們不提了,不提了。” 胤禮越聽越心驚。蓉蓉怎麼說的這麼清楚,她到底要做什麼?
蓉蓉道:“不提就能忘了嗎?那天我本想催您入眠,卻被反噬,不僅身不由己,而且受了重傷。孩子,孩子也是那個時候有的。——幸好後來素素來了,幫着我把音畫拖進您的牀上。我一心算計自己的事情,卻沒注意音畫的異常。那種使她昏迷的藥本來就對孩子不好,拖動的時候,素素氣她——嗯哼,也沒有好好移動。想不到她竟然懷孕了,以至於傷到了孩子!”
蓉蓉停下。這件事來的突然,實話實說,蓉蓉自己也不敢確定,就算自己知道了,是否會因此放棄?
胤禮這才明白,自己記得的纔是真的!那晚是他們在一起,蓉蓉的眼淚也是真的……想到這裡,胤禮覺得渾身熱烘烘的,好像燒着了似的。
蓉蓉道:“大概是我太缺德了,所以自己的孩子也保不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報應,真的是報應!”
胤禮急得直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他不得不承認,音畫偷情有了孩子這件事令他非常惱火,平日裡心中對蓉蓉暗暗埋下的積怨,都發泄到音畫身上。不僅治療不及時,連照顧也刻意忽略。音畫身子本來就弱,逢此大變,竟在驚恐中香消玉殞。說起來,蓉蓉肇事於先,他推波助瀾於後,怎麼能只怪蓉蓉呢?可是,他不想承認。事情往往是這樣,私下裡可以自欺欺人,擺在檯面上了,就是另外一個問題。
音畫沒有蓉蓉強悍,只能任人宰割。
胤禮不想承認,蓉蓉也不想。
所以,胤禮只能反覆不斷的說:“不怪你,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報應該是給我的,是報應我的!”
蓉蓉遲疑着覆上胤禮的手,見胤禮似乎愣了一下,就要縮回來。不料,胤禮反手握住,緊緊的扣在自己的脣邊,彷彿相依爲命似的。蓉蓉心裡一軟,嗓子也有些哽咽。他的心意不是不知道,只是自己和他始終是兩種人,不可能的兩種人!
蓉蓉深吸了幾口氣方纔說道:“貝子爺,你對我的好,蓉蓉記在心裡了。這世上,心裡念着我,把我放在心尖上的,除了素素,就是您。可惜,——,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們!”
“蓉蓉——,”胤禮的聲音有些哽咽,“別說了,咱們不提了,不提了……”
蓉蓉卻道:“今天不提,還能有哪天提呢?我洛蓉來世上這一趟,能見到素素和你,也不算白來了。貝子爺,您應我一件事,可否?”
胤禮擡頭看着好她,蓉蓉道:“素素性子簡單,一直覺得對我有愧。鐵家的事情之後,她早就生無可戀,一心想把娘對她的好都讓給我。所以,不管我做的多麼出格,她都不會怪我,甚至還可以爲我去死。若是,若是——,唉,反正,她在府裡養病這段時間,若我不在,她問起來了,貝子爺可否代我遮蓋一下?我不想辛苦救活她,又被她魯莽的壞了事。”
胤禮大聲問道:“蓉蓉,你要去做什麼?你快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蓉蓉咯咯笑道:“能有什麼事情!我是要享福呢!四阿哥要當穩這個皇帝,怎麼會放心我們這樣的人逍遙的活着!”
胤禮突然想起,蓉蓉回來時說過什麼大內的迷藥。四哥果然是不肯放過她的!這段時間,她一直沒給別人機會下藥,怕是藥力已經解了。難道四哥不放心,還要——
胤禮膽戰心驚,又一想,蓉蓉總是皇阿瑪親封的十七福晉,四哥剛剛即位,有那麼多的大事要處理,應該沒時間理會這些小事。再說,兄奪弟妻,倫理不容啊!
胤禮沒理會蓉蓉的請求,自顧自的想着心事。
蓉蓉神情有些恍惚,顯然從花園回來之後,她想了很久,方纔重翻舊賬,許多被她刻意忽略的往事和心情一起涌了出來,心頭驚惶悽愴,悲涼絕望,心血大耗。強壓着胸口翻滾的血氣繼續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我以一介草木之軀,竟敢周旋於阿哥朝堂之間,就是因爲我自覺有恃無恐!”
什麼?!胤禮霍的擡起頭。
蓉蓉慢慢的說:“我很早就知道,聖祖什麼時候會崩逝,又是誰會登上大寶!”
胤禮不可置信的長大嘴巴——
蓉蓉苦笑道:“當初,那人告訴我,原本是希望我能遠離紛爭,明哲保身。誰料到,我沒拿她的話當回事,等到深陷其中時,又錯誤的以爲自己可以藉此一搏,最後身敗名裂,也算活該!剩下的預言,對我沒多大用處了,於您或許有用,也算是我能報答您的地方了。”
胤禮的心撲通撲通跳的厲害:什麼是沒用了?她要做什麼?
蓉蓉道:“那人說,在你四哥當上皇帝后,八爺他們不會放手。但是,他們註定會輸。最多三年,你會少兩個哥哥!就連十四爺,終此一朝,沒有任何作爲!”
胤禮劇烈的搖着腦袋,嘴裡道:“不,不會!我不信、不信!”
蓉蓉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斜倚在榻上,看着他。他不信什麼呢?是不信會這樣做,還是不信他會這樣□□裸的到來?還是不信只有這麼短的時間?
良久,胤禮才恢復平靜,慢慢從手掌間擡起頭。雙手搓了搓臉,紅着眼問道:“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爲什麼要編這樣的謊話?”
蓉蓉道:“我的目的和當初告訴我的人一樣,希望你能遠離紛爭,明哲保身!至於信與不信,全在你自己。”
胤禮長嘆一聲,復又埋起頭,不再說話。
有些事,不是看不明白,而是不肯相信。
“聖旨到!”
傳旨太監尖利的嗓子遙遙傳來,胤禮猛地站起身來,左右失措的看着。
蓉蓉拍平身上的褶皺,牽着胤禮的手說道:“走吧,該來的——躲不掉!”
雍正宣各府的福晉入宮陪伴太后。而且,聖祖後宮有兒子的太妃可以選擇到王府養老。蓉蓉還要把勤嬪接回來,所以需要進宮幫助勤嬪打理一下。聖旨是這樣寫的。
胤禮讓趙成帶着傳旨太監去領賞,自己把蓉蓉拉到一邊,從懷裡掏出一份蓋好章的關防,急切的說:“你、你快走!我幫你擋着!”
蓉蓉笑了笑,接過關防,細細的摩挲着,說道:“我現在明白一件事:這世界無處不江湖。走到哪裡,都有躲不開的債。”輕輕的而堅決的把關防塞進胤禮的手裡,“謝謝!不用了。”
胤禮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還想進宮送死嗎?!”
蓉蓉默然不語,胤禮的心忽地變涼,顫着聲音道:“蓉蓉,你若是還念着我們的情意,還念着我的好,我求你了,趕緊走,別進宮了!”
蓉蓉偏頭看着他:“你幹嘛對我這麼好?我那麼壞,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風騷不貞人所不齒,你這樣做值得嗎?”
胤禮忙苦笑道:“我從來沒想過值不值得。我知道,第一次看見你,你就和我認識的每個人都不同。你總是自己一個人抗下所有的事情,吞下所有的苦果。你以爲我這麼做是爲了你麼?根本不是。因爲,每次看見你一個人躲在一邊難過的時候,我就傷心,很傷心。所以,我必須這樣做,才能好受一些。蓉蓉啊,蓉蓉,我的蓉蓉!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我只知道,不管你在京城裡有多兇險,你從不肯把我拖進去;我還知道,不管八哥和四哥怎麼威脅你,你總是把我摘出來。沒有你,我就是十四哥手下亦步亦趨的“跟班”,八哥身後鐵桿兒的小阿哥!沒有你,我早就陷的不知有多深了。這些東西,躲是躲不過的!還有十三哥,散朝後,他過來謝我,謝我爲他找藥!我什麼時候爲他做過,這都是你和素素做的。但是,他現在是四哥唯一信任的人啊!他欠我的人情意味着什麼!蓉蓉,你就是對不起天下人,也對得起我啊!你能告訴我,你這麼做就是爲了報答我麼?”
蓉蓉啞然失聲,呆呆的看着胤禮。原來隱瞞很久的東西,就這樣被生生的翻了出來。晾曬在兩人之間……
胤禮索性說了出來:“蓉蓉,你願意留在我身邊嗎?我、我只要求你留下,留在我身邊……”
胤禮略帶忐忑的等着答案,光光的額頭隱隱有汗水冒了出來。
蓉蓉眼神複雜,分不清悲喜哀怒。
那邊傳旨太監說話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近,胤禮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喉嚨一上一下的滾動着……
蓉蓉象剛剛找到聲音似的,小聲然而清楚的說道:“若是,若是我能回來——就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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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