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待我回到府中,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夜色正濃。
“大人。您回來了?”一道溫婉的聲音輕輕傳來,我擡眸望去,正是如月。
她眼眸溫柔,脣間帶着笑意,正站在門口迎我。
我頷首,只道了一句;“不是與你說過,不要再來接我嗎?”
邊說,邊與她一道走了進去。
她只垂眸,柔柔一笑;“如月讓廚房做了大人最愛吃的菜餚,卻是左等右等也不見您回來,索性就跑到這兒來接您了。”
走至院中,只見一個粉團似的小人兒奶聲奶氣的一面喚着阿瑪,一面像我的懷裡跑來。
我的脣角不知不覺的染上一絲笑意,蹲下身子將她一把兒抱進懷裡。
“阿瑪,孩兒今兒個可乖了,還和師傅新學了一首詩呢。”
我聞言,笑意越發濃了,在她粉嘟嘟的臉頰上親了親。
“憶藍,阿瑪累了一天,你快下來,不要再讓阿瑪抱了。”一旁,如月含笑嗔道。
“纔不呢,阿瑪說過,藍兒是阿瑪的開心果。阿瑪只要看到藍兒,一切煩惱都會忘光光。”憶藍在我的懷裡撅起了小嘴,肉呼呼的小胳膊卻是攬緊了我的頸。
我終是笑出了聲,捏了捏她的小臉,柔聲道;“藍兒說的對,現在,就讓藍兒陪着阿瑪去用膳可好?”
“好啊好啊,額娘做的菜可好吃了!”懷裡的小人兒笑靨如花,一雙清亮美麗的瞳仁滿是純淨。
我的心下不由得便是一軟,抱着她,由着她在我的懷裡扭股糖似的鬧騰了一路。
對於這個女兒,也許所有人都不明白,我爲何會如此寵溺。
即使是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就是想疼她,寵她,不讓她受一點兒的委屈。
晚間,用過膳,憶藍便依偎在如月的懷裡睡着了。
我斟滿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待我斟滿第二杯,如月卻攔住了我。她的眼眸柔軟似星,輕柔地聲音更是如夢似幻。
她說;“大人,不要再喝了,傷身子呢。”
我笑了。
“如月,你跟着我多久了?”
她的眼睛裡,似是深不見底的情意,只柔聲道;“如月跟着大人,已經六年了。您瞧,憶藍今年都四歲了。”
我隨着她的視線,將眼眸落在孩子身上。
她的相貌,一半的像如月,另一半,卻像極了我。
我伸出手,撫上憶藍熟睡的小臉。
“如月,今夜裡,你便帶着憶藍走吧。”我的聲音,清冷而寂寥。
“大人,您在說什麼?”如月怔怔的看着我,滿是不解。
我將手中斟滿酒水的杯子舉起,又是一飲而盡。
“你只需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爲着你和憶藍好便夠了。”說着,我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放在她的手裡,凝視着她的眼睛。
“這些,足夠你們母女一世衣食無憂。從今以後,你不再是我鰲拜的侍妾。憶藍,也不再是我的女兒。你帶着她,隱姓埋名。待憶藍長大,你只消告訴她,她的阿瑪是個將軍,早已戰死沙場。”
“大人”如月驚呼,還欲在說些什麼,我卻以手製止,衝着門外喚道;“來人!”
立時,我的隨從應聲而入。
“送她們離府。”
我撂下了這句話,起身大步離去。
任由如月在身後不停的喚着我,任由我的最心愛的孩子,被驚醒後啼哭不止。
我一直,都未曾回頭。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夜深了,我靜靜立於窗前,望着天際的玄月。
此時,想必如月與憶藍,已是安然離府。如月是漢人,更曾是歌姬,不似府中其餘福晉皆是身份尊貴,有孃家扶持。
我若倒下,最悽慘的,莫過於她們母女。
如此,對她們來說,已是最好的安排。
“大人!”屋外,一道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
“何事?”我微微皺眉。
“宮中來了人,說是有要事稟報大人。”
我心下一片瞭然,只淡淡道;“讓她進來。”
“吱呀”一聲,一個全身覆在披風中的身影,緩緩走了進來。
我站在那裡,只靜靜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掀開披風,露出了自己的容顏。
果然是她。
她是娜木鐘身邊的侍女,名喚葛洛。
她只看了我一眼,眼睛裡便是溢滿了淚水。
“奴婢給大人請安。”她盈盈拜倒。
“不必多禮。”我聲音淡然,對她的來意,也早是心中有數。
“奴婢深夜造訪,唐突之處還望大人海涵。”她站起身子,卻是垂下了眼眸,似是不敢看我。
“無妨,”我注視着她,只道;“說吧,你有何要事?”
“大人,奴婢求求您,您趕快走吧!”驀然,她卻是擡起頭來,苦苦哀求。
我眉頭緊皺;“爲何?”
她卻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
“奴婢無意間,聽到太后娘娘與皇上密謀,他們,他們要置大人您於死地!待明日,皇上會將您傳喚進御書房,然後便會伺機將您擒住!大人,您快走吧!”
我居高臨下,看着眼前的女子淚流滿面,一雙眼睛,卻是滿含着希冀與祈求。
我笑了笑,蹲下了身子;“你爲何要冒着生命危險,來告訴我這個消息?”
她怔住了。
少頃,我站起來,轉過身,只道了一句;“下去吧。”
身後,卻是久久沒有動靜。
“鰲大人,如果奴婢說,奴婢之所以甘冒掉腦袋的危險,也要來告訴您。是因爲奴婢愛了您一輩子,唸了您一輩子,您信嗎?”
她的聲音,幽幽的,略顯淒涼。
我的眼皮輕輕跳了跳,我回過頭,望着眼前的女子。她依然靜靜的跪在那裡,眼圈紅腫,卻是堅定的迎上我的視線。
我的眼眸,落像她的髮髻,卻發現,那裡隱藏着點點銀光。
一輩子,果真是一輩子。
我點了點頭,只說了倆個字;“我信。”
她笑了。
她站起來,似是鼓足了一生的勇氣,酌字酌句道;“奴婢只求大人能記住,有一個很卑微,很可憐的宮女,默默的,無望的,從十六歲的年紀,一直到三十六歲,整整惦記,牽掛了您二十年。而且,往後的日子裡,她還是會惦記,牽掛下去。”
語畢,一行清淚順着她的臉頰緩緩滑落。
她恭恭敬敬的向着我拜了三拜,告訴我;“奴婢回宮後,日日夜夜都會爲大人祈福,只求大人可以渡過難關。”
我一言不發,只看着她披上披風,轉身離去。
屋子裡,安靜了下來。
卻是驀然想起漢人的一句詩。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一聲苦笑,我搖了搖頭。
走至古董架上,我輕輕的轉動着其間的一枚花瓶,左三下,右二下。
一陣輕響,一盞暗格隨即彈出。
我伸出手,卻發現自己的手掌居然在不由自主的顫抖着。
我的眼睛裡,溢滿了自嘲之色。只將暗格裡的東西,取了出來。
是一個小包袱。拿在手裡,很輕。
時隔了這麼多年,再次看到了它。我只覺心裡一暖。
坐在椅上,將它放在案桌,我打開了這個包袱。
裡面,滿是小孩兒的衣衫。
其中,一枚紅色的肚兜上,繡着一個憨態可掬的胖娃娃。
歲月悠悠,居然都過去了這麼多年。
我拿起了一件衣衫,上面的針腳細密,我的眼前,仿似浮起了一幅畫面,一個溫婉的女子,淺笑盈盈,坐在梨花樹下,細心的縫製着小孩衣衫。
我輕手輕腳的走近,一枚梨花花瓣落在她的發上,我伸出手,爲她拂去。
她擡眸,笑着喚了我一句;“鰲大人。”
我張了張嘴,那句蘭兒卻是無論如何,依然喊不出口去。
我合上眼眸,眼前的一切漸漸煙消雲散,我坐在那裡,天,已經快亮了。
鰲拜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