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看?
瓊恩·雪諾語塞。
這件事,從不同角度不同立場看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女王馭龍爲守夜人而戰,作爲回報後者支持她對鐵王座的宣稱……這場互惠互利既合情又合理,說是皆大歡喜也不爲過——障礙在於:守夜人、或者說守夜人總司令,沒有資格進行這場交易!
艾格在贈地和長城擁有等同領主的地位和權限,但畢竟不是真的領主,他並不“擁有”他所統治的這片土地,從這一點上來延伸分析,他實際上連一個有產騎士都不如——他沒有權力帶着贈地加入任何一方!
在這種情況下違揹他所發下的神聖誓言、破壞守夜人長久以來的中立性質……板上釘釘的背誓和違法行徑,根本無從可洗,該怎麼回答?
瓊恩腦中一團漿糊,完全沒有任何思路。
作爲追求榮譽而主動申請加入軍團的“志願型”守夜人,瓊恩曾經做好了一輩子都看守冰冷長城的準備。從粗略分類上來講,他本該是軍團內部最反對艾格過線舉動的人之一。但今天,他卻在這場本該由他“提供內部信息爲北境對付現任總司令提供方便”的會議上爲其仗義執言——這其中,除了兩人間的私交、情誼和單方面的崇拜心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艾格所效忠的女王。
這事要從近一個月前說起。
……
長城陰冷而尋常的某天,代表史塔克家北上訪問長城激勵守夜人士氣的凱特琳夫人按着行程規劃從后冠鎮趕到了前線第一站——黑城堡。作爲自小就不受她待見的私生子,要塞指揮官瓊恩原本安排了首席事務官等人代爲接待這位“明明是父親的妻子自己卻不能叫她母親”的特殊客人以免尷尬。但不知爲何,史塔克夫人這回卻一反常態地堅持要見他。
實在躲不過,瓊恩硬着頭皮出了面,但很出乎他預料的,凱特琳夫人這回一碰面就表現得異常親切:明明近二十年來都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這次卻慈祥和藹得像個老母親,待到屏退左右、兩人獨處,更是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地對面而坐,親密地抓住了他的手……
然後告訴了他一個驚天秘密。
瓊恩·雪諾,從來就不是艾德·史塔克、凱特琳丈夫的私生子,而是其“父親”的妹妹,萊安娜·史塔克和瘋王之子雷加·坦格利安的孩子!
他的真名,應該是伊耿·坦格利安,他是艾德和凱特琳的外甥!
化身綠先知的布蘭從心樹中看到了這一切,卻不知該如何對瓊恩開口,只能先拿證據向母親證明自己的能力然後告訴她此事,由她來決定到底怎麼做。
理智告訴凱特琳,不告訴瓊恩此事,瞞着他一輩子是最好的選擇,但忽然發現自己這十多年來刻薄對待的孩子不是丈夫的私生子而是他們外甥、她全部的冷漠和怨恨都發泄錯了對象的凱特琳歉疚難當,這份自責和羞愧,讓她在一夜思考後做出了不一定妥當、但能讓自己輕鬆釋然的決定:任何人都有權活得明明白白。
就這樣,瓊恩從她口中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身世。他是黑城堡指揮官,所管轄的要塞位於修繕一新的國王大道北端盡頭,在長城沿線十九座要塞中距離后冠鎮最近交通也最便利,在那場圍繞贈地之都展開的驚心動魄的防禦戰結束、總司令發出“聚集全贈地力量追擊並一舉消滅敵人”的號召後是長城沿線第一批響應並趕上南下大部隊的守夜人。他雖未見證艾格向丹妮莉絲屈膝的歷史性一幕,但在那趟幾乎把人腿都跑斷的雪地行軍中,他是能每天都看到女王的……
在得知自己真正身份後,瓊恩眼中的丹妮莉絲便自帶了不可名狀的親切:這是自己的親姑姑,世上仍活着的人中與自己關係最親近的女子,也是最後一個和自己有着相同姓氏的人。即使拋開這層關係,客觀而中立地從旁觀察,瓊恩也發現:這個在七國尤其北境人口中被妖魔化、談及必帶上“瘋王女兒”前綴的女王,不僅美麗非凡且有三條龍,還是個相當和善易親近,關心士兵、體恤百姓的人……不但和瘋不沾邊,簡直有着一個好女王該有的一切特質。
【自己是否應該、又怎樣、在何時何地與她相認?】
上面這個問題瓊恩尚未想清楚眉目,一個更殘酷且迫在眉睫的難題擺在他面前:坦格利安、史塔克,龍、狼兩個與他血脈相連的大家族,一邊是自己最後的同族,一邊則是生他養他的家人,如今正走在互相戰爭的邊緣,自己該怎麼回答,纔有可能阻止這場災難發生?
***
在一大幫北境糙老爺們和女漢子齊刷刷的注視下,瓊恩居然一時間腦子空白,無話可說。
不不不,不能這樣……怎麼能在這種關鍵的時候卡住?瓊恩強抑住戰慄,嘗試拼湊起詞句,此刻無比想念艾格。如果是總司令大人自己在這裡就好了,以他的口才和反應速度,絕對能把這屋裡所有人都說得明明白白的。
如果是總司令大人在這裡,他會怎麼做?
瓊恩絞盡腦汁地思索着,一段回憶鑽進了他的腦海:艾格曾經隨口教過自己,當在一個話題上並不佔理時,那就想法轉移話題並繞過它!
羅柏問“自己對艾格的背誓”怎麼看……對一件錯的事情還能怎麼看?如果想在背誓這個污點話題上討論下去,設法說服別人“守夜人打破中立是合情合理的”,最後絕對只能以尷尬收場,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避而不談,從其它方向回答。
大體思路有了,但說服人畢竟不是瓊恩的強項,他支吾了一會,好不容易起了個頭:“我聽說,女王在騎着龍抵達后冠鎮,準備參加贈地軍隊對異鬼的追擊時,是當衆要求艾格先宣誓效忠,然後才帶着龍加入部隊的……”
芭芭蕾·達斯丁夫人冷哼一聲後刻薄地打斷了他的話:“不錯,但那小子發誓加入守夜人在先,向女王效忠在後,瘋王的女兒要他發的誓根本是無效的!”
“當兩個誓言衝突,哪個有效哪個無效,誰說了算?”瓊恩不甘地反駁道,“難道夫人您的意思是,總司令大人當時迫於形勢答應女王的條件可以理解,但等女王白死一條龍,受幫助的人在她浪費時間和犧牲龍幫助守夜人和北境打贏這場戰爭後,應該告訴她:‘對不起我先前發的誓是無效的,你該回哪去回哪去吧’?”
“他決定遵守與女王的約定,當一個守諾的人,這沒有問題。”羅柏沉聲說道,“但現在的問題是,他的決定背離了他的身份職責,還正危害着北境的利益,我們不可能因爲他信守承諾而坐視其變成威脅。”
太好了,轉移話題這招果然有效,哪怕是自己這樣的菜鳥使用,也順利把話題從“艾格的背誓”轉移到“北境的利益”上來了。
瓊恩一陣欣喜,但並未放鬆,腦子飛快運轉着,意外地很快思路順暢起來:“危害北境的利益?可總司令大人的要求,是北境讓出道路讓他率軍南下去實現對女王的承諾,這到底對北境有多大危害了?”
“本該守長城的人,穿過北境的地盤去幫瘋王的女兒打天下,這還不是對北境的危害?”海伍德·史陶說道,“況且,他們走國王大道南下,要經過包括臨冬城在內的一衆北境城堡,誰知道那小子會不會偷襲?就算相安無事地順利過境,出了北境抵達君臨前又必要經過欒河城和大半個河間地,他們是北境的親家和忠實盟友,卻是那女王的敵人!我們是該任由他們受到女王的攻擊,還是勸他們也給艾格和女王讓路?”
好犀利的質問,一通連招打得瓊恩根本招架不住,只能硬着頭皮按思路自說自話:“大人說得有道理,但我們不是在討論北境的利益嗎?北境現在有兩個選擇:接受總司令大人的要求,讓路放他追隨女王南下,或者拒絕,與他爲敵。我們來想想,這兩個裡選擇哪一個更有利於北境,或者說對北境利益損害更小不就好了?”
怕再遭遇更多質問不知道如何回答,瓊恩立馬繼續說下去。
“接受,放一支軍隊穿越北境去南方對付各位原本支持的國王……確實有點丟面子,但也不過如此罷了。達斯丁夫人的擔憂其實沒有必要:無論是守夜人還是女王,都不可能在各位主動讓路的情況下還偷襲北境:道義上的原因不談,北境也實在太大,佔了七國三分之一疆域。總司令和女王若想在與北境開戰後還能放心地南下,勢必得把戰爭打贏,時值凜冬行軍和作戰不易,就算他們率軍每到一個地方都能一戰而勝,也得花至少幾個月才能佔領頸澤以北的全境——這麼長的時間過去,南方戰事肯定早就發生不可預料的變故,女王急於奔赴君臨戰場,不可能主動幹節外生枝的多餘事情。”
“而拒絕呢?”瓊恩自己都驚訝原來他也能一次性說這麼多話,“面對面硬碰,北境確實有更多的人口和軍隊,士兵也更彪悍和精銳,但恕我直言,贈地人住在比北境更北的地方,他們不是軟弱可欺的南方人,而且剛剛打贏一場不可思議的戰爭,還有女王的龍!軍事上沒有勝算,而智取呢?總司令大人從一個身無分文的海難倖存者在短短几年內幹出這麼多七國上下皆曉的大事,最終爬到守夜人總司令的位置上,能力心計毋庸置疑。並非輕視各位,但請原諒,但我不覺得在座能和他鬥心眼……”
“放屁,那小子有點歪門邪道的本事,這我們都承認。但他能當上守夜人總司令,沒有北境默許和支持,能自己憑本事勝選?”卡史塔克咆哮着說道,“若非丹尼斯·梅利斯特不想那場選舉無限制的拖延下去誤事主動退出,守夜人軍團到現在還沒有總司令!如果當初是丹尼斯當上了總司令,死在影子塔的是艾格而不是他,眼下哪有這堆破事?你根本就不是在爲北境的利益考慮,而是在替艾格那小子威脅我們!”
瓊恩張嘴欲反駁,話臨出口卻猶豫了一下:就算當初是梅利斯特爵士當選了總司令,艾格也肯定是繼續主持後勤工作而不可能去駐防影子塔。但這種守夜人內部運作的細節潛規則解釋給北境人聽他們也沒法理解。想了想,瓊恩只好再次加快腦子運轉速度,換個新的迴應說辭……但這時候,倒有其它北境貴族出人意料地主動站出來幫腔了。
“卡史塔克大人躁什麼?人家只是在發表自己的觀點罷了,怎麼到你嘴裡就成了威脅?剛剛被龍嚇得讓出了一座不屬於你的城堡,眼下便聽誰說話都像是威脅你是不是?瓊恩是艾德大人的血脈,還能坑自己的兄弟不成!”葛洛佛伯爵義正言辭地說道,“我倒覺得他分析得有道理!史坦尼斯國王和北境既無舊誼亦無聯姻,更沒給我們帶來過多少好處,他在南方沒解決掉的敵人,憑什麼讓我們北境人來冒着血與火的犧牲來對付?北境死的人已經夠多了,艾格是我們的朋友,只要他能勸得住瘋王的女兒,別學她父親一樣犯蠢作死,讓她去搶那鐵王座又如何,坐上去屁股都生疼的玩意,誰稀罕!只要別來惹咱們,這七國之主的虛名,誰愛要誰要去!”
“沒錯,讓龍和鹿互相鬥去吧,咱們摻和什麼勁,趕緊把這幫煞星送走拉倒,眼不見爲淨!”
“也許還能和那女王談談條件,爭取個北境獨立或是自治啥的……嘿,對了,要她肯下嫁給咱北境的哪個單身漢,咱們支持她當這七國之主又如何!”
頸澤以北的居民一向自詡彪悍善戰,由這樣一羣糙爺們和女漢子們聚集召開的領主大會上居然會冒出反戰的言論來,甚至還稀稀拉拉得到了一些貴族的支持,這在兩年前是不可能發生的情況。但正如葛洛佛伯爵所說,北境流的血,下至平民百姓上至貴族,都已經夠多了。有人帶頭,原本還不敢當出頭鳥的相同意見者一下冒了出來。
房間內重新熱鬧起來,只是這回變成了開戰派和反戰派間的脣槍舌劍。
……
盧斯·波頓環視周圍一圈,意識到局勢和預想的有些不一樣。
被瓊恩這條“鮎魚”出人意料的立場和表態所刺激,北境諸侯們的反戰思潮居然被喚醒起來。就目前來看,如瑞卡德·卡史塔克這樣旗幟鮮明地要求和守夜人開戰的貴族大概佔出席人數的近四分之一,而贊同蓋伯特·葛洛佛觀點的略少,卻因爲帶頭者參與了長湖之戰實際上擁有更大話語權……從數量上算,一正一反雙方人數加起來也不到與會者的一半,而剩下來的大部分其實都在悶聲發大財地躲在一邊不發言。
若這是在投票選擇守夜人總司令,那任何候選人都沒法得到足夠勝出的票數。然而,這是一場討論性質的領主大會,在這樣一場會議上,“不表態”的棄權本身就是一種消極的態度,暗示着——他們不想打,但也不想主動認慫,全憑領主大人做主。
再看羅柏·史塔克的思索表情,盧斯·波頓暗叫不妙。
少狼主在指揮戰鬥和追求異性上的天賦和果斷足令任何人讚歎,但在面對紛繁複雜的人際事務上的稚嫩和天真則讓人難以恭維,他是個感情用事的人,尤其容易受親近之人的影響——可想而知,原本就因爲蒙受女王救命之恩而面對兩難抉擇的他,如今發現北境諸侯普遍不想再進行戰爭,而自己的私生子兄弟、他原本選定的下任守夜人總司令也對艾格忠心耿耿且不想北境和贈地發生衝突,他的最終決定會向哪邊傾斜。
接受艾格的條件,在戰爭中保持中立並放贈地軍隊南下……從當下看也許是對北境最有利的選擇,卻絕不是最有利於波頓家的結局。一旦這種情況發生,身爲人臣的自己,縱然有滿腹盤算,又該從何施展而起?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