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是秦飛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年。
對於生在部隊大院的孩子來說,八一建軍節是他們異於普通地方孩子的一個特殊節日。
秦飛很小的時候,每年的八一節,如果父親秦安國在家,會帶着小秦飛和母親樑少玲坐車到附近的公園好好玩上一天。
秦安國這個歷來嚴格到有點兒不近人情的父親在那天比六一節還要慈父,每年的這個時候是秦飛最開心的日子。
這一天,秦飛可以不再按照父親的安排進行體能訓練,只要做完作業,時間完全由自己支配。
更重要的是,八一節當天大院裡肯定會有慶祝活動。
一般是晚會,大院靠近軍區,每逢八一當晚,軍區禮堂裡總會有精彩的歌舞晚會,家屬都在受邀請之列,每個小孩子都能獲得一份禮物。
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文具。
但1999年的八一節卻完全不同。
1999年的八一建軍節,一切美好都成爲了過去,一切都變了。
在大院張燈結綵的喜慶中,樑少玲提着一箇舊得發黃的軍用提包,裡面裝着自己和小秦飛的所有的家當,在一片熱鬧的喧鬧聲中,在夜幕剛剛降臨萬家燈火初上之時,孤苦伶仃的兩母子趁着夜色走出了那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大院。
沒有人來送。
沒有人來道別。
對於一個叛徒的家屬,秦安國出事的當年不被立即趕出大院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父親失蹤之後,母親在這裡住了四年,不斷到向上級追問父親失蹤的原因,不斷想推翻那個可恥的“叛徒”的結論。
在這一天,樑少玲終於死心了。
原本在野戰醫院工作的她遞交了自己的轉業申請,得到批覆那天剛好是八一節。
已經無心留戀部隊的樑少玲帶着小秦飛在那天夜裡悄然離開,部隊醫院裡少了一個叫樑少玲的軍醫,從此某縣城醫院裡多了一名叫樑少玲的外科醫生。
可是,1999年。
自己和安若素之間發生了什麼?
在秦飛的記憶裡,那是不願意回首的一年,那怕稍稍想起,即便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也會有忽然飄落的雨點,將記憶打溼。
安若素是秦飛曾經的同學。
幼兒園同班,小學同班,不過到了初中,學霸安若素跳級了。
不過還在同一所學校裡。
倆人之間的關係一直相當不錯。
至少在父親秦安國出事之後,安若素是唯一一個還和秦飛安好如初的大院孩子。
畢竟是部隊子弟,從小受到的都是類似軍隊風格的教育,大院裡的孩子在某些問題上政治敏感性要強烈許多。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秦安國雖然身處203部隊,行動之類都是絕密,可叛變的消息還是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大院。
更甚者,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說他殺死自己的戰友。
在部隊,背叛戰友那是一件令人深惡痛絕的事情。
所有的朋友在一夜之間疏遠了秦飛,那些本來和秦飛就不對胃口的同學更是落井下石。
例如靳東海這種冤家,逮着了機會更是沒有白白浪費,不下十次當面奚落秦飛,譏笑他是叛徒的兒子。
用他的話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孬種兒混蛋!叛徒的兒子將來也是叛徒!”
秦飛爲這事暴揍了靳東海好幾次,倆人之間的宿願便是這時候徹底結下了。
安若素卻與衆不同。
如果說父親秦安國出事之後,秦家就進入了寒冬,那麼安若素就是這寒冬裡唯一的一絲暖心的陽光。
安若素的父親官階不低,爺爺據說更是地位顯赫,秦飛印象中,父親秦安國對老爺子也是畢恭畢敬,每年只要有空都要抽時間前去京城探望這位老首長。
安家也是這個大院裡唯一不反感秦家的人。
據說,樑少玲之所以還能留在大院裡居住,也是老爺子開了口,出於一份同情。
“小辣椒!那年我離開了大院,我怎麼就沒記得我欠你什麼來着?”秦飛說:“總不會是欠你錢吧!”
安若素揚手又要打,秦飛一把檔住,抓牢。
“好女動口不動手!別以爲我不打女人,我是尊重你!”
安索素一甩手,仰起臉道:“沒見幾年,你秦飛脾氣還真見漲了!當年你走之前,跟我說過什麼話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你忘了?”
秦飛忽然如遭電擊,一拍腦袋!
“我想起來了!我答應你走之後給你寫信……”
安若素冷笑道:“嗬!終於記起來了,貴人多忘事啊!”
這回輪到秦飛不好意思了,當年自己知道母親要轉業離開,所以跟自己大院裡唯一的朋友安若素說過,要真的走了,一定會給她寫信。
只是之後回到地方,起初一切都沒安頓好,學校都是轉了兩家才安定下來,加上父親的事情影響,地方武裝部裡那些幹部的冷言冷語,秦飛已經不願意回想大院的生活了。
有時候也想起安若素,只是每次擡筆總不知道寫什麼纔好,所以每次都寫完又扔進廢紙簍裡,始終沒寄出去。
秦飛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自卑心在作祟。
自己是誰?叛徒的兒子!
安若素是誰?將軍的後代!
父親的事讓秦飛過早地成熟世故,又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自卑,雖然從不願意承認,只是一直就潛藏在心底。
看安若素的樣子,估計小辣椒當年很是當真,盼了很多年自己的來信。
“好吧,如果因爲這件事,我承認我有錯,我向你道歉,當年是我秦飛說到沒做到。”
他選擇道歉,做男人就得這樣,錯了就認,沒什麼理由搪塞。
他本以爲安若素會發火。
沒想到安若素“噗嗤”一聲,居然笑了。
“好了,最怕就是你這副認真的樣子,特逗!”
說完從公文包裡拿出幾個小盒子,說道:“來,我看看你手上的傷口,這些藥是我從軍區總醫院老專家那裡取來的,對傷口癒合有奇效,待會兒你們就要出發了,我知道你不會放棄選拔,但是你總不能看着傷口發炎。這些藥,每天塗兩次,估計能熬到你們進入特訓基地。”
秦飛只好伸出手,安若素小心地揭開紗布,替他塗藥。
“秦飛,你還記得咱們當年在大院的時候,關係有多好嗎?”
安若素動作輕柔,秦飛覺得手心涼絲絲的,十分舒服。
這丫頭低着腦袋,秦飛看不到表情,視線裡只有那頭爽利的短髮,肩上的中尉軍銜,還有鑽進鼻孔裡女孩子特有的淡淡體香。
秦飛也感慨萬分。
一激動,大聲道:“那還用說!你就是咱秦飛的鐵哥們……”
話音未落,安若素不知道怎麼不小心,手裡的勁道用大了。
秦飛倒吸一口冷氣,頓時呲牙咧嘴。
“哎喲!疼……你小心點……我說你能不能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