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珉沉吟起來。
實話說，他料到高潔會因爲這個事主動來找他，卻未曾料到高潔如此“勇猛”，當面和他這個市委書記打擂臺。
吳三桂當年衝冠一怒爲紅顏，如今紅顏衝冠一怒爲哪般？
“小高，這個事，還需要一分爲二來看。沒錯，當初你們確實是把報告打到了市委市政府，那報告我也確實看了。但是沒有先例，市裡也不好明確表態。既然市裡沒有明確表態，你們就應該慎重從事，不要太性急。你們一傢伙就獎四萬，而且是範鴻宇自己批准，自己給自己發獎金，這樣子怎麼行呢？也不怪其他同志有意見嘛！四萬，這個數目實在太大了，還是公家的錢……”
宋珉並沒有朝高潔發火，而是緩和了語氣，和她講道理。
“宋書記，楓林可是試驗田。現在全國的改革開放都如火如荼，許多方式方法都無據可依，只能摸着石頭過河。不管怎麼樣，電子廠四百萬港幣的投資，是範鴻宇引進來的，已經全部到位。電子廠培訓了兩百多工人，都是楓林本地的待業青年。這兩百多工人，一個月工資就要發將近兩萬，兩個月就是四萬塊。還不算電子廠今後給地方提供的稅收和其他收入。這麼大的經濟效益，獎勵四萬塊不算多吧？範鴻宇是招商引資工作的負責人，如果連他都拿不到鎮裡文件規定的獎勵，那我們的文件，還有什麼說服力？同志們還怎麼相信我們說的話？”
宋珉說道：“小高，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如果範鴻宇不是鎮裡的領導，只是普通幹部，那麼這獎金，他拿了就拿了，別人也不會說什麼。偏偏他是主管這個工作的領導幹部，自己定規則，自己得好處，同志們有意見就很正常了。”
“那，請問宋書記，市裡打算怎麼處理這個事情？”
“呵呵，小高啊，現在紀委那邊正在問情況，事情經過我們都還沒有徹底搞清楚，現在談處理，爲時過早。”
高潔冷着臉，問道：“這麼說，就是要把範鴻宇關起來，一直等到所謂搞清楚了情況再做決定嗎？如果這樣，那和直接處理他有什麼區別？宋書記，我認爲這個事情，市紀委的處理方式明顯欠妥。就算要找範鴻宇覈實情況，也不一定非要在開會的時候把人帶走。這影響多大？市紀委的同志不可能不清楚吧？”
顧秘書忍不住插口說道：“高書記，市紀委的同志，也是在做自己的本職工作。”
眼見得高潔連珠炮似的“質問”宋珉，顧秘書就擔心鬧僵了。萬一宋珉臉上掛不住，雷霆大怒，這事就沒有了轉圜餘地。
宋書記既然特意關照，讓他留下來“旁聽”，要緊關頭，他自也要發揮一些作用。
高潔立即反駁道：“顧主任，市紀委的本職工作要做好，那我們的工作就不要做了？這樣子損害一位年輕幹部的威信，市紀委是不是太自以爲是了？楓林的工作要是因此受影響，誰負責？市紀委的同志親自去楓林負責那幾個企業的發展嗎？”
顧秘書便尷尬地笑了一下。
高潔這是不顧一切了！
宋珉的雙眉又緊緊蹙了起來，露出不悅的神情。
原以爲只有範鴻宇是個“愣頭青”，不料高潔比他更甚。這還真應了那句俗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難怪楓林的幹部講怪話，說高潔和範鴻宇是“開夫妻店”。
正當此時，忽然想起了敲門聲。
“宋書記？”
一個威嚴的中年男子聲音隨即響起，帶着一絲焦慮，也帶着一絲憤懣。
高潔的眉毛頓時揚了起來。
她聽出了這個聲音——市紀委書記李德才。
顧秘書苦笑起來。
什麼事都湊到一塊了。
宋珉便向顧秘書微微點頭示意，顧秘書忙即起身，疾步過去打開了房門。門外站着兩個人，不但市紀委書記李德才到了，市紀委副書記柯大中也跟在後面。
“李書記，柯書記，請進！”
李德才五十來歲年紀，個子中等，滿臉威嚴之色，朝顧秘書點了點頭，大步走進辦公室，眼神一輪，不由略略一愣。
顯然，他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高潔。
高潔不是應該在會議室開座談會嗎？
不過李德才隨即便明白過來，本來就黑着的一張臉，變得更加黑沉沉的，輕輕“哼”了一聲，腦袋微微揚起。柯大中卻難掩尷尬之意。
看來這事鬧得有點大，超出他們當初的預料了。原以爲範鴻宇小年輕，好對付，自己給自己發四萬獎金又是事實，證據確鑿，完全不用費什麼勁，三下五除二就能給他整得服服帖帖。誰知竟這麼難纏。而高潔，更是直接“打”到市委書記辦公室，“逼”得宋珉連座談會都不去參加了。
這倆小娃娃，一個比一個硬氣。
難道如今官場上的規矩，都變了不成？
“呵呵，德才同志來了。來，請坐！老柯，你也請坐！”
宋珉依舊沒有起身，只是笑着給兩位部屬打了招呼。
顧秘書連忙將自己坐的那張椅子拉開了一點，說道：“李書記，請坐。柯書記請稍候，我去給你搬椅子進來……”
宋珉辦公桌對面，就只有兩張椅子，眼見得宋珉並沒有請李德才去待客沙發就座的意思，顧秘書就只好多多勞動了。
李德才卻並不落座，就這麼站在那裡，黑着臉，硬邦邦地說道：“宋書記，範鴻宇態度很囂張，堅決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還威脅我們紀委的辦案人員。這也太不像話了！”
李德才不坐，柯大中自然更不能坐，便在一旁連連點頭附和，低聲說道：“是啊是啊，範鴻宇的態度確實很不好……”
不待宋珉答話，高潔已經炸了，俏臉漲得通紅，站起身來，直視着李德才，問道：“李書記，範鴻宇怎麼態度囂張了？怎麼威脅紀委的辦案人員了？有什麼證據嗎？”
李德才大怒，冷哼一聲，怒視着高潔：“高潔同志，你這話什麼意思？你在懷疑我們？”
李德才身爲市紀委書記，資格又老，脾氣一貫不怎麼平和，如今被高潔這樣一個年輕的小字輩當衆質問，氣不打一處來。
高潔冷然說道：“李書記，我不是在懷疑你，也不是懷疑紀委的同志。但你剛纔說的情況非常嚴重……李書記，紀委辦案，確實應該講究證據，不能隨隨便便就給人扣大帽子。如果範鴻宇本來沒什麼問題，紀委在開會的時候，貿貿然就把人帶走，是不是也很欠考慮？你們有沒有想過這麼幹，會給範鴻宇同志造成很不好的影響？你們在考慮做好自己本職工作的同時，是不是也應該爲別的同志也考慮一下？”
李德才幾乎被氣得暈過去。
他在紀委系統工作多年，還是頭一回碰到這種情況，高潔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開罵了。
“高潔同志，我們紀委應該怎麼工作，用不着你指導！”
李德才雙眼瞪得老大，死死盯着高潔，脖子上青筋根根暴漲起來，似乎一言不合，就要開口罵娘。
“李書記，紀委的工作，我也不敢指導。我是就事論事。紀委調查有問題的幹部，我舉雙手贊成。但聽信謠言，無中生有，隨意指責一名幹部態度囂張，威脅同志，我堅決不認同！”
高潔昂首挺胸，盛氣相向，寸步不退。
高潔平日裡斯文有禮，一旦當真將她惹怒了，區區一個市紀委書記，還真的嚇不住她。
“你……”
李德才呼呼喘息，一雙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裡直接瞪出來了。自來權力人物的威望，都建立在別人的敬畏之上。如今高潔並不敬畏他，李德才再有多大的官威，都施加不到高潔的身上。
顧秘書低眉垂目，心中暗暗好笑。
李德才若是見識到了剛纔高潔對宋珉的“態度”，只怕就不會這樣和高潔說話了。
這一腳，硬生生踢在了鋼板之上。
奇怪的是，李德才和高潔脣槍舌劍，怒目相向，宋珉卻在一旁靜靜地瞅着，並不出言阻止，和他市委書記的身份，大爲不符。
不知道他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李德才想拉風箱似的喘了好一陣，才強壓心中熊熊的怒火，僵硬地扭過腦袋，朝向宋珉，咬牙切齒般的說道：“宋書記，範鴻宇態度惡劣，拒不認錯，我認爲有必要對他採取進一步的強制手段。”
雖然文件規定，各級紀委機關獨立辦案，不受任何單位和個人的影響，但在實際操作的過程中，還是有很多不成文的規則需要遵守。尤其是對範鴻宇這樣有一定影響力的年輕領導幹部採取強制措施，必須要經過市委書記的同意。
李德才儘管在盛怒之下，也沒有失去理智。
他可不願意一個人來扛這件事。
範鴻宇是年輕，也對他李德才造成不了實際的威脅。但站在範鴻宇背後那些人，卻不年輕了，李德才未必就招惹得起。
關鍵在於，這個事，原本就不是他李德才想要辦的。事到臨頭，他也不樂意替人背黑鍋。
誰想針對範鴻宇，那誰就來頂這個缸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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