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送翟炳德走出了房間,這時,他就看到在手術室裡側,一個個子不高,身穿白大褂的人在門口裡側踱着步,他們出來的時候,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正好轉過身去,儘管他轉過了身,但是,彭長宜從那個熟悉的背影和熟悉的背手姿勢中,還是認出了這個人是誰,他的心一下子就激動地跳了起來,他抑制着心跳,偷眼看了翟炳德一眼,發現翟炳德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那個人,心,這才安定了下來。
彭長宜由此看出,無論是樊文良還是翟炳德,他們都是出乎意料地神速地趕到。就拿翟炳德來說吧,這裡到錦安的路程,平常怎麼也得用四五十分鐘的時間,而翟炳德接到電話後,也就是四五十分鐘趕到了,也就是說,他把省領導放下,直接來到了清平,儘管沒比平時沒快多少,但是中途他是接了外科大夫一起來的,算上這個時間那就是快的了。
再說樊文良,簡直就是從天而降,難道,部長給他打電話時,他碰巧走到了這裡?只有這一個解釋。
彭長宜和吳冠奇沒有走出手術室裡的這道門,彭長宜不想出去,一是出去之後沒有理由再進來了,另一個就是樊書記在裡面。
彭長宜就跟孟客說道:“孟市長,你也去忙吧,有事的話我再打電話給你。”
孟客點點頭,沒顧上和彭長宜說話,急着去追翟炳德了。
此時,手術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了,這裡有兩個小喇叭,有兩個對外的小窗口,專門用來跟術者家屬溝通用的,手術中途出現什麼情況,這裡的喇叭就會呼叫術者家屬,這個小窗口大部分都是用來家屬臨時簽字的。彭長宜輸血的地方,離裡面的手術室還有十幾步的距離,是個臨時救治室,而樊文良的位置則是醫護人員的休息室,看來,樊文良能進到這裡來,也是有人把他領進來的,不然,他是進不來的。
彭長宜鎮定了一下自己,輕輕地走到樊文良的背後,樊文良正揹着手,面對着手術室方向望着,就見兩扇門緊緊地關閉,那裡,是非手術室人員不得入內的地方,也是和死神抗爭的地方,彭長宜知道,那個門裡面,可能會有好幾間手術室,但是其中有一間屋子,正在進行着生死搶救,他相信翟炳德的到來,會引起院方和醫護人員的高度重視的。
彭長宜站在樊文良的背後,彭長宜忽然不想打擾他了,也許,此時的樊文良,隔着這扇面,在心裡和這位情同手足的老戰友說着什麼吧?這個時間應該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
也許是樊書記意識到了後面有人,也許是他跟裡面手術牀上躺着的那個人說完話了,此時,他沒有回頭,而是輕輕地說道:“是長宜嗎?”
彭長宜趕緊說道:“是我。”
樊文良這才轉過了身,看着到彭長宜蒼白的臉說道:“你現在應該臥牀休息,怎麼跑出來了?”
彭長宜發現,樊文良說話儘管還是一貫的慢條斯理,臉上的表情也還是那樣鎮靜,但他此時的眉頭卻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的眼睛深處,有了明顯的焦急和擔憂。
彭長宜說道:“樊書記,我沒事。”彭長宜說完,就轉身衝着吳冠奇說道:“冠奇,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老領導,德山市委的樊書記。”
吳冠奇當然聽說過樊文良這個名字了,他連忙走上前,雙手和樊書記握手。
彭長宜又說道:“樊書記,這是中鐵集團路橋工程公司的吳冠奇,也是我的老同學,他跟我一起給老胡抽的血。”
吳冠奇連忙說:“我抽的那點不算什麼,長宜抽得多。”
樊文良聽到這裡,用力地握了一下吳冠奇的手,說道:“謝謝你,吳老闆。”
吳冠奇今天的確是被彭長宜整糊塗了,他感覺彭長宜跟樊文良也有故事,就說道:“長宜,你陪樊書記去裡面坐會吧,我出去看看羿楠和老顧他們去。”說着,和樊文良點點頭就走了出去。
這時,彭長宜接到了孟客打來的電話,孟客在電話裡說,他晚上的確有事,他說他已經安排好了,讓長宜他們在醫院旁邊的酒店就餐,酒店上邊就是客房,他說晚上再過來。
彭長宜說道:“孟哥,你晚上別過來了,一會手術完後我給你打電話。”
孟客說:“長宜,我剛纔問過院長了,像他這麼大的手術,做完後肯定是要住進ICU病房的,是不需要家屬陪護的,頂多留下一個人就可以了,所以你也要好好休息一下。”
彭長宜說道:“我知道了,孟哥,謝謝你。”
掛了電話,彭長宜對樊書記說道:“您到裡面坐一會吧。”
樊文良看了看手術室門口,皺着眉說道:“還是站一會吧,坐不住,這心裡總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實。”
彭長宜聽樊書記這樣說,心裡禁不住有些難受, 如果說親屬,眼下最有資格當老胡親屬的人,恐怕就是樊書記了。他們早就生死與共、榮辱相關,那種情,已經深深地滲透到了倆人彼此地血液裡了。
樊文良沒有忘記老胡爲他付出的一切,他走到哪裡, 就把老胡帶到哪裡,而且,他們共同養育了在部隊時那場事故中老戰友或者是老部下留下的孩子和家屬,想起老胡說的,樊文良兩口子這十多年來,省吃儉用,所有的收入,除去養育了自己的兒子之外,全部用在了這方面上。按老胡的話說,樊書記不敢犯錯誤,不敢亂花一分錢,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要承擔起照顧這些孩子和家屬的責任。無論是樊文良還是老胡,對那場事故,都付出了很多、很多,而且,他們都是默默的,沒有誰要求他們去這樣做,他們這樣做也不是做給哪級組織看的,完全是發自肺腑,在當前這個人們崇尚利益的社會裡,恐怕是很難出現這種現象的了。所以,彭長宜對樊文良和老胡,也是發自心底的敬仰和崇拜。
尤其是老胡,自己無兒無女,卻曾經拿這些孩子當做資本,洋洋得意地跟彭長宜炫耀過,這個情景,至今都讓彭長宜記憶猶新,想到這裡,鼻子又是一陣發酸,他揉揉鼻子,說道:“您從省裡過來嗎?”
樊文良說道:“是啊,我已經走到半道了,本來剛剛和家棟通完電話,跟他說不去看他去了,家裡還有個會要我參加,沒過幾分鐘就又接到了他的電話,才知道老胡出了車禍,我們是從東線高速路回德山的,又從北京繞了回來。真希望他能挺過去啊……”
彭長宜聽他說最後這話,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知道,憑自己那點可憐的本事和三寸不爛之舌,是無法對樊文良進行安慰的,自己那點小聰明可以跟周邊的人耍,甚至都可以跟翟炳德耍,但他卻不敢跟樊文良耍,也不是不敢,而是樊文良只要看他一眼,他就認爲樊文良就能完全洞穿他的內心,最要命的還不是被樊文良洞穿,最要命的是他洞穿你之後,你卻絲毫從他的表情和語言中發現不了什麼,他永遠都是那樣不露聲色,不慌不忙,沉着鎮定,表現出一個領導者成熟的政治素養、政治風範和氣質。這讓那些耍小聰明的人無所適從。當年,在江帆轉正的人代會選舉中,一心想把江帆選掉的張懷,不是最後也變成了爲江帆拉選票甚至變成爲江帆拉車的驢了嗎?那個老謀深算的蘇乾,不也是聆聽了樊書記對書法的解字後,愣是自己將腦袋縮進了褲襠,從而還規勸弟弟蘇凡不得輕舉妄動不說,買通弟媳,給蘇凡的早點裡下了藥,讓蘇凡瀉肚不止,無法參與那次事關重大的選舉,從而躲過一劫。
彭長宜什麼也不說,跟他站在一起,也默默地注視着裡面那扇緊閉着的門……
老胡的手術做了五個多小時,果真如孟客所言,他被醫護人員從手術室裡面另一個通道,直接送進了ICU重症監護病房,等一切安頓妥之後,院長才走了過來。
彭長宜趕緊迎了過去,說道:“院長,手術怎麼樣?”
院長沒有馬上回答彭長宜的話,而是看着樊文良,走到他的面前,說道:“手術還算成功,只是,他的內臟幾乎都有很不同程度的損傷,有的地方還很嚴重,儘管手術做了,但還不能說脫離了危險。”
樊文良的臉色就有些白,他怔怔地看着他,說道:“現在情況怎麼樣?”
院長說:“目前仍在昏迷。”
樊文良說:“中途沒有醒過嗎?”
院長點點頭。
樊文良的眉頭又擰成了一個疙瘩,說道:“現在能轉院嗎?”
院長想了想說道:“根據病人目前這種狀況,轉院不現實,意義也不大,一切還要等他甦醒之後再說。就目前的手術來看,就是到了大醫院也就是這個程度了。梅主任中途也打過了好幾個電話,詢問傷者的情況。”
彭長宜這才明白過來,樊文良的夫人和錦安醫療系統的人都很熟悉的。
彭長宜和樊文良換上自己的衣服,隨院長來到了ICU重症監護病房,彭長宜透過落地的大玻璃窗,看到裡面的四張病牀上,只有一張牀上躺着人,這個人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有好幾個是和兩則的各種儀器相連的,上方吊着一個血袋,就見老胡靜靜地躺在牀上,閉着眼,就像睡着了一樣。
彭長宜這時感到,走在他前面的樊文良,身體居然晃了一下,似乎沒站穩的樣子,彭長宜趕緊伸出手,扶住了他。彭長宜的眼眶登時便溼潤了……
吳冠奇、老顧、羿楠也走了進來,院長說道:“樊書記,彭縣長,如果你們不放心的話,可以留下一到兩個人,其餘的還是先去休息吧,別都這麼熬着,以後有熬的時間。”
樊文良沒有回頭,說道:“長宜,你們去吃飯、休息,我陪他呆會,如果你不放心的話,後半夜再來換我。”
老顧這時說道:“樊書記、彭縣長,你們都回去休息,我陪老胡。”
樊書記沒有說話,而是擺了一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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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長宜給樊書記挪過一把椅子,說道:“好,您先陪他會兒,我一會再來。”
彭長宜剛走出ICU病房,他就看見了戴着厚厚眼鏡的趙秘書手裡拿着杯子走了過來,彭長宜跟他打完招呼後說道:“趙秘書,晚上樊書記就在旁邊的酒店休息吧,那裡安排好了。”
趙秘書沒有見到故交該有的親切和喜悅,而是平靜地說道:“謝謝,不用了,我已經安排好了。”說完,衝彭長宜點點頭,算是再見,就走了過去。
彭長宜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趙秘書從在亢州時起,就一直給樊文良做秘書,他反應木訥、拙笨,不會照顧樊文良,連樊文良早飯吃沒吃他都不管,彭長宜不知道這個趙秘書憑什麼贏得樊文良對他的信任,對於這一點,記得他和部長探討過,也許,正是他對什麼事反應的都木訥,而且連一個秘書最起碼對功名的追求都沒有,所以,他纔始終都做他的秘書。彭長宜甚至有時在想,也許,等樊文良熬到高位,他就一蹴而就,也省去了基層的許多艱苦。
看着趙秘書的背影,彭長宜無奈地笑了一聲。
等他們來到醫院旁邊的酒店後,馬上就有服務人員過來招呼他們,問他們是不是三源的客人,彭長宜說了一句是,服務人員就把他們領進了一個豪華的大包間,並且告訴他們,市政府已經爲他們安排了客飯和客房,並且告訴他們,今天晚上的飯,都是高營養高蛋白,有利於剛剛獻完血的人食用。
彭長宜感嘆孟客考慮的周到細緻,因爲有事,他們不敢喝酒,吃飯的時候,彭長宜說道:“冠奇,你公司如果有事,就不用陪我了,老顧留下就行了,你和羿楠就先回去。”
哪知,吳冠奇卻沒有因爲和羿楠單獨返回而驚喜,反而卻說:“我公司沒事,如果羿楠小姐有事的話,我找人把她送回去。”
誰知,羿楠出乎意料地對吳冠奇笑了一下,說道:“如果我在這裡幫不上忙,反而給你們添亂讓你們惦記的話,那吃完飯後我自己想辦法回去,誰都不用你們送。”
彭長宜說:“那還行,如果你不用送的話,就等明天早上回去,晚上回去我們哪放心啊,你這不是成心讓某些人跟我急眼嗎?”
羿楠聽彭長宜這樣說,她立刻拉下了臉,說道:“彭縣長,您說什麼呢——”
彭長宜笑了。
吳冠奇看着羿楠說:“怎麼了?我聽着很是入心入肺啊!”
羿楠想起中午在電話裡吳冠奇的那一聲“寶貝”,就使勁地白了吳冠奇一眼,這個場合,她是不宜和透明逗嘴的,就低頭吃起了東西。事實上,羿楠也的確感到自己在場有些不合適,三源這四個人中,誰都有理由呆在現場,唯獨她沒有任何理由呆在現場,尤其是市委書記翟炳德的出現,使她判斷出,遭遇車禍的人身份肯定不同凡響。吳冠奇是奸商,奸商見到領導哪有不往前擠破腦袋的,別說吳冠奇不同意送自己,就是他同意送自己,她也不會答應的,一來他不肯離開,二來她不會給吳冠奇這個機會的,不知爲什麼,吳冠奇不送自己,這讓羿楠感覺到既有些失落,又有些在意。
羿楠完全誤會了吳冠奇,吳冠奇之所以沒有同意彭長宜的建議,倒不是因爲見到了市委書記走不動道兒,他完全沒有必要這個時候在市委書記面前表現什麼,再說,他和翟書記也不是一點交情都沒有,他完全沒有必要這個時候表現自己,有時,深入瞭解領導未必是件好事。儘管他是“奸商”,但還沒有奸到無孔不入的地步,事實上,並不是哪個奸商都能奸到無孔不入,也不是哪個奸商都願意做到無孔不入,他之所以留下,實在是因爲和彭長宜共同爲一個未曾謀面的朋友輸了血,所以,對這個身上留有自己血的朋友,也就多了一份牽掛,另外,他認爲自己留在彭長宜身邊,無論是物質方面的事還是應酬方面的事,自己完全可以幫到他,他看到彭長宜爲朋友輸血連命都不要了,的確有些感動,彭長宜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在吳冠奇的領域裡,這樣的人他不是經常遇到,所以,他想真心和彭長宜交往,那麼彭長宜的事,當然就是他吳冠奇的事了,羿楠對他同樣是誘惑無窮,但是他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的,如果羿楠因爲自己不送她而成爲不和交往的理由,那麼羿楠在他的眼裡也就失色不少,甚至不值得他去追求了。
彭長宜聽了他們的話,笑了,說道:“冠奇,你還是送羿楠回去吧,我不能浪費你的時間,企業家的時間就是效益。”
不等吳冠奇說話,羿楠卻說話了,她說:“企業家要是那麼認得效益的話,那跟掉在錢眼裡有什麼區別?這樣,我的問題不再討論了,如果你們擔心我晚上回去不安全,那麼我就在這裡住一宿,至於明天怎麼走,你們誰都不許操心,這個問題到此爲止,不許再說了。”
聽着羿楠乾脆的話,果然,他們誰都不說這個問題了。
吃完飯,彭長宜他們來到了樓上的客飯,彭長宜無力地躺在牀上,突然想起還沒有給翟炳德打電話報告情況,趕緊掏出手機,直接撥了翟炳德的手機,翟炳德似乎時刻把手機拿着手裡似的,不容鈴聲再次響起,就接通了電話。
彭長宜明顯地聽出了裡面有人在說話,就說道:“翟書記,說話方便嗎?”
就聽翟炳德說道:“等一下……”說着,似乎傳來他離開座位的聲音,裡面說話的聲音沒有了,果然,翟炳德說道:“長宜,說吧,我旁邊沒有人了,情況怎麼樣?”
於是,彭長宜就將手術情況和他說了,翟炳德聽後,反應跟樊文良一樣,說道:“現在能轉院嗎?”
彭長宜說道:“這個問題院長給的解釋是,現在轉院沒有實際意義,再有,目前也動不了,渾身都是管子。”
翟炳德沉默了一會,說道:“長宜,你多費心,夜裡我恐怕過不去了,我明天再去看他,記住,有事及時通知我。”
彭長宜心說,你不過來正合適,就非常乾脆地說道:“好的好的,現在他用不着人照顧。”
掛了翟炳德的電話,彭長宜踏實了許多,他不想讓這兩個冤家在老胡的病牀前相遇。他又給孟客打了一個電話,感謝他的細心周到。
重新躺在牀上,彭長宜卻怎麼也睡不着,他非常擔心老胡,趁着吳冠奇出去找羿楠的機會,他走出了賓館,來到了醫院,快到ICU病房門口的時候,他愣住了,就見門口外面站着好幾個人,其中有兩個穿警服的人,從他們的臂章中彭長宜知道他們是少教所的工作人員,那麼,也就是說,老胡的單位來人了。
果然,他進門後,看見樊文良的夫人,正攬着另一位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士,這位女士不停地在用紙巾擦眼淚,旁邊站着一位跟敦實魁梧的人,這個人正在跟樊文良說話。
“梅阿姨,您趕來了?”
兩位女士回過頭,彭長宜看清,另一位女士不是別人,正是老胡的夫人,他見過她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