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衝出去?離開江邊衝上南天門,放棄已經相當渺茫的活命機會。總是抱着這種千分之一的機會死去,像以前一樣,決定結局的不是勇氣和邏輯,而是怯懦、茫然和猶豫不決。
一個人從江水裡鑽了出來,那個水鬼一樣的傢伙不是游上來的,是一步步走上來的。迷龍那個命賤過蟑螂也強過蟑螂的傢伙抱着一塊大石頭從江水裡一步步走出來,赤裸的身上到處是被江底暗礁劃出的傷口,血倒是被沖洗乾淨了,他暈頭轉向喘着大氣,而且就這樣仍喝醉了酒一樣抱着他的救命石頭。
“……我老婆呢?!”迷龍問。
江鬆在叫囂中停住,冷冷地瞪着他,迷龍醒了醒神便扔掉了那塊石頭,險些把江鬆的腳板給砸爛了,他的清醒相當程度是因爲看見了他的妻兒,那傢伙跌跌撞撞衝了過來,拉了一個,抱了一個,“走啦走啦。噯喲媽呀,整死我啦。”
於是衆人也起身了,並不擁擠,稀稀落落地跟在後邊,因爲顧忌那個惡狠狠瞪着所有人的江鬆。他也不再瞪衆人了,大踏步地回身,還走在迷龍前邊被他一頓快槍嚇退後,剛搶搭出來的索渡仍無人敢光顧,半截筏子浸在水裡。江鬆一邊走一邊拔着他的駁殼槍,都懶得去看那邊搶得一團糟的老渡口。
然後他把槍頂到了迷龍拿命換的渡索上,一兩寸的間距,二十響的彈匣被他打了兩個連發,這真是徹底,被打斷的渡索落在江裡,立刻被衝下去了,牽在東岸象一條若隱若現的死蛇。
迷龍左牽老婆右抱孩子地愣住,連他的血液都有那麼幾秒鐘被定格了,他慢慢跪倒在礫石上,恐怕是已經全然脫力了,雷寶兒掙脫他的臂彎沒費半點兒力氣。
“……俺那親媽耶……”迷龍跪在地上開始嚎啕。呆呆越過蜷成一團的迷龍看着那個砍掉了我們一切生路的人,他斜提着駁殼槍看着我們,他還有子彈,單發的話至少能收拾他們十來個。他肩着步槍所以還有一隻空手,用來對衆人做了一個輕蔑之極的手勢:先遮住了他的眼睛再對眼前這幫人向天伸出一個小指。
他這麼幹的時候,一發從山頂飛來的子彈斜削進他身後的水裡。
“我跟藏邊人學來的最輕蔑的手勢,這意思是雜碎,看見你們我寧可瞎了我的眼睛。從緬甸相扶相攜走到這,在自己的地方把腦袋逃過東岸,身子扔西岸給人碎剮?不痛嗎?你們屬死蛇的?我覺得很痛。”他用手劃拉着自己的腰際,“我寧可你們把我從這裡切開,就在這裡,現切。”
當然他們不會那麼做,知道什麼不能做,情緒也就漸漸平息。
“我要帶你們全過江。不過幾個狗日的斥候,乾死他們,然後大家一起過江。獸醫,你帶傷員婦孺先過,我們東岸會合。”江鬆說。
傷員就是豆餅,死不了但是佝僂,一張痛苦的臉,“我沒事。我是副射手。”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我們自己能過去的。”
迷龍已經不嚎啕了,看了看他的妻兒,手撐在地上,幹張嘴,不出聲。
“那我還過江干球的?”郝獸醫說。
於是江鬆也不再管這些瑣碎了,迷龍在過江前把他的機槍交給了他們中的一員,江鬆把它從人肩上拽了下來,咣噹一聲扔在迷龍身前,迷龍猛一下躥了起來,甩着被砸了的手指。
“半小時佔領山頭。誰死在江邊,等老子打了勝仗回來,全大頭朝下倒着埋因爲那是孬種。”江鬆說。
衆人仍在發愣,江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瘸子不知道他在吐口水還是呸衆人,這時的江鬆開始發力,從他們一羣呆若木雞的傢伙中間跑過,別當他會老老實實一個人衝上山頂,他跑的時候擡起了那隻空手,讓它與衆人的臉頰接觸。瘸子首當其衝的捱到一下,火辣辣的痛。
見過一個人一巴掌抽到幾百人的耳光嗎?他正在做這件事情。
江鬆喊道:“送他們回老家!然後咱們回禪達快活!”
他們仍在沉默,但一個老態龍鍾的和一個佝僂的跟着他,然後是不辣和喪門星,瘸子摸着自己被抽過的臉,很多人摸着捱過抽的臉。
迷龍嘬着險沒被砸斷的手指頭,痛得在那隻跳,跳下來他就看着他的妻兒,他的妻兒怔怔地看着他,迷龍想說什麼,但終於沒說,而是去抓起了他的機槍衝着已經從灘塗衝上山路的江鬆大叫:“老子整死你!”
於是他做了第六個,瘸子做了第七個,第八個是一羣,第九個是全部。
江鬆發出一陣瘸子曾經聽聞的怪叫,那爆發在他赤裸着一張黑皮對着一羣日軍時,於是他們全都那樣怪叫。
衝上了山路,日軍的射擊已經不是原來打在我們中間的盲射了,他們在隱蔽物後精準地命中衆人,不斷有人倒下,他們不打算放棄這個制高點。
江鬆還在怪叫,覺得他一定會叫到氣竭翹掉,但那傢伙回頭看了一眼他不斷在倒下的部屬,長吸了一口氣,接茬兒鬼叫。
迷龍終於追上了他,凶神惡煞,一副要拆掉人骨架子的表情,“我整死你!”江鬆一耳光扇在他臉上,把那傢伙打了愣掉,然後江鬆跳下了山路,在陡峭的山坡上摔了個滾,然後爬起來上衝。什麼也沒說但是其意明瞭,衆人都跟着往山坡上下餃子,摔得鼻青臉腫連滾帶爬。阿譯那倒黴蛋乾脆摔得是連影子都不見了,他坐上滑梯一樣滑出了衆人的視野。
放棄了山路和山路上的幾十具屍體,日軍從一個七十多度的坡上隔着枝從灌木命中他們已經不那麼容易了,也不再叫喚,手足並用全力地往上爬。
江鬆就在瘸子身邊,但迷龍被打得忘了找他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