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晉,休城。
米錄閣一片安靜,十幾個武將齊刷刷地跪在偌大的庭院裡。
朔玉面色陰沉,坐在內室門口,深紫色的眼瞳死死地盯着一盆盆被送出的血水。
烏木牀上,一個傷痕累累的男人着上身,毫無戒備地仰躺着,頭部被牢牢纏繞上了白色紗布,他嘴脣泛白,精壯的胸膛上遍滿了猙獰的傷口,有的甚至泛出了血肉,腹部還有個剛剛被縫合的大傷口。
幾個御醫額頭上都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水,過了幾個時辰,天都漸漸黑了下來,那一等御醫才舒了一口氣。
打開門,一股血腥之氣涌出。
蘇然道:“王,御醫出來了。”
朔玉擡頭,聲音嘶啞:“御醫,過來。”
御醫們進了書房,蘇然關上了門,在外面守着。
朔玉點燃了蠟燭,“嗞”的一下,房間稍微亮了一些。
御醫們互相看了看,最後,還是由最有資歷的老御醫回答。
老御醫低聲道:“王,老臣細細觀察了親王的狀況,皮肉傷倒是可以調理好,腹部的傷口需要謹慎養護,老臣保證大約三個月後,親王身上的傷便可治癒。”
朔玉臉上淡淡,點了點頭:“本王並未擔心皮肉之傷,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傷麼?”
老御醫躊躇了一番,道:“王,親王雖是落到了深水裡,保全了軀體,可是……可是老臣察覺,親王的頭部有了腫塊,現在開些消腫去瘀血的方子,具體情況,還是要日後觀察。”
朔玉皺眉:“腫塊?”
老御醫答:“是的,這個腫塊在撞擊之後大多都會形成,若是腫塊消除,自然便癒合好了。”
朔玉看着他閃爍的目光,看了看其他幾位御醫,嚴肅道:“你們呢,給本王老實說來,不要遮遮掩掩的!”
幾人被他嚇得渾身發抖,連忙道:“王息怒,王息怒,親王負傷的確嚴重,但是微臣們對於治療這些外傷倒還算是應手,但是頭部的腫塊位置不對,若是嚴重了,估計……估計親王……”
說道這裡,幾個御醫都不敢說了。
朔玉大怒:“難不成會成了個傻子?!”
老御醫膽戰心驚地點了點頭:“只是萬一,王息怒。”
朔玉聽了,當即大怒:“治不好要你們腦袋!給本王滾開!”
蘇然在外面都聽見了朔玉的大吼聲,隨即便是斥責和怒罵。
幾個御醫灰溜溜地走了,內室裡點着燈,宮人們餵了鍾禮一些流食,便關上了門。
蘇然見他們安頓好了,吩咐了幾句,看了看依舊跪在外面的武將,嘆息。
“你嘆什麼氣!”
蘇然一驚,回頭發現朔玉正通紅着雙眼站在自己的背後。
蘇然低頭,不作聲。
朔玉冷着臉,走到他們面前,面色鐵青,一腳狠狠地踹過去,一個人高馬大的武將便被踹翻了,又垂着頭跪了回來。
朔玉想到朔回遍體鱗傷,便更是惱火,這些毫無眼見的廢物還抵不上半個衛九!
朔玉冷冷一哼:“你們這些日子,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帶着軍營裡,親王若不痊癒,你們也別再想帶兵打仗了!”
說完,便甩袖離去。
蘇然看着朔玉大步離開的背影,知曉他是惱怒,便低聲道:“諸位還是請回吧。”
武將們搖了搖頭,一個:“若不是愚將遲到,親王也不會……也不會傷的如此嚴重。”
“我等罪該致死。”
“親王驍勇善戰,善用奇計,我等跟隨親王身邊雖然不久,但早已十分欽佩。”
“若親王痊癒,愚將才能寬心。”
蘇然頓了頓,道:“你們不必如此自責,親王落入深水後,若不是你們拼命營救,想必,親王也撐不到此時,還是請諸位將軍回去吧,軍營裡面可不能少了統兵之人。”
好不容易勸走了這些高高壯壯的副將回去,蘇然頭疼地推門進屋。
蘇然道:“王,該歇息了。”
朔玉不語,坐在朔回的牀前,看他面無血色的臉。
蘇然站在他的身側。
過了一陣,朔玉低聲道:“本王,這麼多年來,苦苦找尋,才找到了王兄……如果王兄離開了,那該怎麼辦。”
蘇然看着昏暗燈光下的朔玉,垂下的睫毛投射出淡淡的陰影,似乎發現了眼前年輕男子的脆弱一面。
蘇然輕聲道:“不會的,親王不會有事的,老天讓王找到了他,也必然不會讓他輕易離開的。”
朔玉輕輕點了點頭。
蘇然又站了一會兒,出聲道:“王,去休息吧。”
朔玉聞言,起身,看了朔回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便離開了。
幾天過去了,朔回依舊沒有醒來,氣息甚至更加微弱了。
朔玉先是不受控制地大發肝火,把一干伺候朔回的人大罵了一頓,之後,便暗地派人召集了舉國有名的幾位名醫,花了大代價去醫治朔回,終於漸漸有了好轉。
待到半個月之後,朔回身上的刀口在宮廷秘藥的修復下,漸漸癒合結疤,腦後的腫塊也消下去了一點,但是仍然處於昏迷狀態。
朔玉此時正處理着朝政,日以夜繼地剷除着最後的餘黨。裡如,月石,東成三大家族相繼垮臺,迎來的,便是一個真正由王室集權的北晉王朝。
耀眼的太陽從地平線升起,燦爛的陽光普照大地,似乎,一個新的王朝時代,即將屹立在這片廣袤繁榮的大地之上。
四月,北晉的天氣漸漸溫暖了起來。
米錄閣種植着朔回母親喜愛的花草,此時生機一片,似乎等待着房屋內的主人醒來。
這一天,朔玉帶着蘇然進了房門,打開了所有的窗戶,陽光照射進來,灑在朔回的牀榻上。
朔玉幫他理了理被角,蘇然卻從懷裡拿出了一樣東西——一隻破破爛爛的鈴鐺。
“叮鈴鈴”
細微的鈴聲響起,微微的塵土從裡面飛出。
朔玉皺了皺眉:“拿走,髒。”
蘇然看看朔回閉着的雙眼,對朔玉道:“微臣曾經觀察過,親王剛來北晉之時,似乎極其喜愛這個鈴鐺,每晚都拿出來看看,這些日子四處奔走,親王甚至將它帶在了身邊,想必是十分珍惜的事物。”
朔玉看着這生鏽的鈴鐺,和褪色的緞帶,勉強道:“去翻新一下吧,若是王兄想要,便還放在他身邊。”
蘇然微微一笑:“是。”
蘇然辦事效率一向很快,一個時辰後,他重新回到了米錄閣。
朔玉正在書房裡處理公務——這些日子,他閒暇時候就在這裡處理一些簡單的事務。
“叮鈴鈴——”
蘇然搖了搖鈴鐺,衝朔玉一笑:“你看。”
朔玉看着煥然一新的鈴鐺,紅亮亮的緞帶穿在色澤金黃的鈴鐺上,在陽光的照射之下,十分奪目。
“叮鈴鈴——”
朔玉接過,細細打量,在上面發現了一個“儀”字。
朔回的睫毛微微顫抖、清脆的鈴聲似乎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帶着一種靈動的召喚,似乎,他的身體飄飛了起來。
“叮鈴鈴——”
朔玉把玩在手裡。
朔回的眼皮開始跳動。
朔玉道:“這個‘儀’字是怎麼回事?”
“叮鈴鈴——”
又是一聲。
蘇然接過,細細看着這被磨得快看不清的字體,道:“這是南楚字體,的確是個‘儀’字,莫非……是他的弟弟,若我沒有記錯,那個鍾儀便是親王在南楚的弟弟。”
“鍾儀?”朔玉重複道。
“唔……”一聲低啞的呻吟。
朔玉和蘇然同時反映過來,立馬圍在朔回的牀榻之前觀察着他。
“小……小……”
“王兄在說什麼?”朔玉輕聲問。
蘇然不回答,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小……小儀……”
“小儀……”
朔玉和蘇然對視,神色複雜:“……”
朔玉若有所思,拿起鈴鐺,搖了搖。
“叮鈴鈴——”
“叮鈴鈴——”
“不……小儀……”朔回呢喃的聲音越來越大。
蘇然示意朔玉:似乎有用!
朔玉便一邊搖着鈴鐺,一邊輕輕用南楚語道:“鍾儀,鍾儀。”
似乎真是有感應一般,朔回的手指的末端開始微微顫抖。
接着,短暫的一段呻吟之後,睡在病榻上許久未曾清醒的人,微微睜開了一雙紫色瞳孔的眼睛。
一片模糊。
看不清楚。
小儀呢?
不對,小儀,是誰?
……
不對,錯了,不該是這樣。
很疲憊。
朔玉失望的看着朔回又陷入了昏迷。
蘇然道:“至少,這是個好兆頭。”
朔玉點了點頭:“希望,他能儘快好起來。”他看着手中的鈴鐺,心裡又有了一些思量。
果然,在一個明媚的午後,米錄閣的僕人帶來了好消息。
“親王醒啦!”
朔玉驚喜道:“醒了?!”
他甩開後面的一干文臣,範文子無奈地看着他離開,攔住了文武百官,沉穩一笑,其他人就消停了。
朔玉的心口“噗咚”直跳,他一路狂奔,看見了米錄閣外,蘇然筆直站在門口的背影。
“王兄!王兄!”朔玉衝進房內。
內室,一個披散着一頭黑髮的男子正垂下眼簾,看着手中的鈴鐺。
聽見動靜,他冷冷擡眸,打量着朔玉。
朔玉的笑容凍結在臉上。
他回頭看了看蘇然,蘇然亦是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