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韶華負手而立,素顏如花,舊日傷痕的淺淡痕跡,遮不住清冷麗色。
那是一種冷到極點,乾淨到極點的美。
如同積雪覆蓋的原野。
如同寒冬盛放的梅花。
出塵脫俗,鐵骨錚錚。
這一刻,在場許多人爲她獨特的豔光所懾,連那絕色傾城的衛國長公主都被比了下去。
圍住皇帝的御林軍兵將們,雖然整日在京城裡養尊處優,未曾見過真正的戰場。但從軍之人天生崇尚的軍人武魂,讓他們和秦韶華剎那間有了巨大的共鳴。保家衛國,血染沙場,是每一個熱血男兒的夢想!
他們幾乎要忘記自己護駕的初衷了。幾乎就要反過頭去對着皇帝,讓他一定要保證爲威遠侯府伸冤!
四周的弓箭手們,也在傾聽之時不由自主放下了手中弓箭,再也提不起任何攻擊的性質。不是因爲飛刀的威脅,而是,發自內心的認同和共鳴。
葬禮的白幡在風中刷刷作響。
秦韶華。
這一刻,大楚朝廷上下,齊齊記住了這個名字。
記住了她出鞘的利刃一樣,寒光迫人,勢不可擋的孤絕身影。
“齊王殿下送祭禮……”
當衆人都沉浸在秦韶華慷慨的陳詞之中,全場一片寂靜的時候,遠遠一聲高喝突然間響起,很快由遠及近。
馬蹄聲清脆,得得作響。
一隊披甲的軍人策馬進入葬禮現場,爲首一人扛着旗幟,飛揚的旌旗上一個大大的“齊”字如龍盤虎踞,氣勢奪人。
其餘軍人每個人手裡都捧着一隻盒子。
在距離靈前五丈之地,他們整齊勒馬,整齊停住,整齊列隊走上前來。戰馬留在原地待命,靜靜站着,顯然是訓練有素的軍馬,半步都不亂挪。
這氣派!
皇帝警惕心大起。
直覺沒有好事。
而連番被賀蘭馨和秦韶華驚到的羣臣們,此時更是在心中泛起波瀾。這葬禮到底是怎麼了,接二連三被人打斷,現在可早就過了起靈時辰了,也不知太后她老人家等不等得及,萬一誤了投胎可怎麼好嘛。
對太后無感的人甚至在心裡暗自開起了玩笑。
難道是死的時辰不對,所以開個葬禮都劫難重重?下葬之後是不是還要詐屍啊?千百年後是不是還要被人盜墓啊?
皇帝望着齊王派來的軍人,臉色鐵青,不想說話。
還是老太師蔡烈問那幾個軍人道:“你們來送什麼祭禮?”
爲首軍人朝蔡烈一禮:“我等奉齊王殿下之命前來爲太后娘娘送葬。軍中之人拿不出像樣的禮品,就以日前所殺敵人的頭顱作爲祭奠,送太后昇天上路!”
這話怎麼聽怎麼不對勁。
什麼叫昇天上路啊。
還有敵人的頭顱什麼的……
難道說,就是他們手中盒子裡裝的東西嗎?
膽小的文官不由自主往後退。
這種禮品,也就齊王送得出來!太嚇人了吧!
就連年事已高、見慣風浪的老太師蔡烈都愣了一下,就別說皇帝了。
皇帝那臉色,更是鐵青得厲害,都快黑了。
媽的齊王!朕的母親辦葬禮,你他媽敢送人頭來當禮物!我x你八輩祖宗啊!跟你一比,那秦韶華鬧出來的事兒簡直都不叫事兒了!
皇帝心裡罵着粗口,渾然忘了帝王之威,也忘了齊王八輩祖宗也是他自己的八輩祖宗。
卻見那幾個軍人不等皇帝表態,在衆目睽睽之下就擅自打開了手中所捧的木盒。
“呀!”
一陣低低的驚呼。
木盒之中果然放的是人頭!
血跡乾涸的人頭!
有的連臉面都不全了,看一眼就要讓人心驚膽戰半天。
也許後半輩子都要留下心理陰影了!
許多文官舉袖掩面,不敢直視。就算是武將們,也有不少紛紛別開了眼睛。
蔡太師卻眯縫了蒼老的雙眼,將那些人頭看了一遍,皺眉道:“這髮式是我大楚形制,可不像是北樑的人哪!”
他這麼一說,不少人乍着膽子仔細一看,喲,還真是。
楚人多束髮,樑人多結辮,而這幾顆人頭可沒有滿頭小辮子,分明是大楚的髮型。怎麼會是敵人呢?
只聽捧盒的軍人解釋道:“的確不是樑國之人。近來北方邊關尚無戰事,我等想殺樑人也沒處殺去。這些,都是咱們大楚通敵的軍將!”
嘶……
四處響起抽冷氣的聲音。
剛剛秦韶華點了一個通敵賣鐵器的秦雲,怎麼又冒出來幾個通敵的軍將?這些反叛都趕着太后葬禮扎堆來了?也不怕把太后給氣活咯!
蔡太師眉頭微微皺起。
花白的眉毛一擰,威嚴自露。
“齊王殿下素來不妄語,可這通敵的軍將未免太多,此事不可怠慢,其中詳情,你們仔細說清楚。”
軍人們把木盒放到地上。
爲首的朗聲道:“齊王殿下一路北去,遭遇埋伏數十次,多次甚至被萬人、幾萬人圍剿,損兵折將,幾番死裡逃生。我大楚清平日久,就算偶有嘯聚山林的匪徒,怎會數以千記萬記?齊王殿下僥倖逃出性命,到達鳳凰城之後,細加查訪,終於驚訝發現是某些軍將故意扮成匪類伏擊於他!再仔細追查,竟然從這些軍將的府邸和營地中發現大量金銀財寶,以及和樑國勾通交往的書信、文件,數量之大,令人震驚。”
“殿下幸有臨行前陛下所贈的尚方寶劍護身,劍出如陛下親臨,這才震住那些通敵的軍將,當場殺了幾個刺駕的,又將幾人問罪正法,這才保住了性命。他們這些人喪心病狂,爲了阻攔齊王殿下前去鳳凰城守邊,竟然敢率軍襲擊親王!其罪過之大,等同謀反!”
“今日太后葬禮,齊王特命我等將叛將頭顱奉上,以告慰太后在天之靈!請太后娘娘安心昇仙,大楚隱患已除,江山千秋萬載,無需掛念。齊王殿下一定在邊關勤勉殺敵,爲國爲民,決不懈怠!”
說完,這人從懷中掏出一疊紙張,遞給蔡太師。
“這是通敵軍將的部分書信往來,還請朝中各位大人明鑑。”
蔡太師接過粗粗看了幾眼,轉手遞給其他人,“老夫年事已高,在家休養不問政事,此事幹系甚大,你們仔細覈查,不要有漏網之魚。齊王殿下可安好?”
最後這句問的是送人頭的軍人。
軍人道:“殿下無礙,請老太師和各位大人放心。”
蔡太師點了點頭,半眯了老眼,袖手站住,不說話了。
那邊皇帝已然是臉色變了又變,心裡滴血萬萬千。
衆位臣僚私下裡互相遞眼色,頻頻對視,鴉雀無聲。
什麼通敵叛國阻礙齊王守邊?箇中詳情,還是不問得好。
大家差不多都能猜出七八分嘛。恐怕這幾顆頭顱的主人不是通敵,是奉命行事纔對呢。
只不過齊王把此事做成了叛國案。聽那軍人陳述得那麼激烈,什麼“僥倖逃出”、“驚訝發現”之類的,好像齊王多狼狽似的。怎麼可能?齊王那尊神什麼時候狼狽過。這都是造聲勢的說辭呢!
彼此給個臉面,沒有捅破某些人下旨截殺的真面目而已。
皇上這個啞巴虧大概要吃定了吧。許多人老神在在地想。
秦韶華早就站到了一邊,冷眼旁觀。
齊王遇襲的事情她知道得比這些人都早。
她曾經相信他會安然無恙。果然,他沒有閃失。
但她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以這樣的方式還擊!
在太后葬禮之上,衆目睽睽之下,把陰私的爭鬥擺在明面上,強有力地昭告天下他不但毫髮無傷,還能讓與他爲敵的人好看!
這氣魄,這蠻橫的做派……
嗯?
怎麼如此熟悉呢……
這,這……
不是她的做派嗎。
她不也是直闖葬禮,把秦雲用棺材裝着扔到了太后靈前,狠狠掃了皇家的顏面!
甚至連擺證據的手法都一樣。
都是證據確鑿甩給大家看,是非曲直,你們自己判定吧!
在這一瞬間秦韶華突然想,要是那天晚上,他不那麼狂躁……
也許她現在正和他一起在北方,在鳳凰城?
一瞬間的恍惚之後她暗自笑笑。世上之事,哪有“要是”一說。發生的就是發生了,分開了也就是分開了吧。
即便是互相欣賞,也不一定合適相處。
皇帝清了清嗓子,準備打破寂靜。
那扛旗的軍人突然又說:“還有一事要稟告陛下。這些軍將伏誅之後,爲了防止各處軍中無首,造成譁變,齊王殿下已經新任命了將領。名單在這裡,請陛下補發委任旨意。”
什麼?
不但把將領殺了,連後補將領都給選好了,就等他扣個玉璽下旨,走過場?
皇帝臉色青黑。
“任命將領之事,事關重大,朕……”皇帝耐着性子,準備推脫。
誰知眯着眼睛一臉疲憊的老太師蔡烈突然又把眼睛睜開了。
“陛下,齊王殿下是有分寸之人,素來又慣會帶兵選將,他選出的人一定不會錯吧?”
此言一出,惹來幾個臣子附和,都是蔡太師一派的傢伙。
然而幫皇帝說話的卻沒有。最會體察聖意的段尚書都識趣不出聲。
皇帝額角青筋一陣抽搐。
心中再爆粗口。媽地蔡烈你這老不死的不是一直假裝中立嗎,怎麼這次當衆幫起齊王來了,你難道要造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