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境有瞬間的模糊,眨眼間便又清晰。寒江殿中,水晶玉磚上,已幻成金燦燦龍身的宿引奄奄一息。龍眼微微閉合,脣角的龍鬚輕輕擺動,似乎想說些什麼。
黃蜂妖王醜得喜慶的臉倏然現了出來,他咧着嘴在殿裡的貝殼間一陣翻騰,終於將純白圓貝中的一顆縈着紫光丹藥翻騰出來,迫不及待塞入龍嘴裡,對着吞下丹藥後緩緩化作人身的宿引哭喪道:“凝神丹只有一顆啊,你別再逞強了,都說了不讓你追,你偏追,追人家媳婦追到失心瘋,你可真出息啊。”
宿引盤坐調養氣息,未曾言語。而一旁圍着宮殿胡亂晃悠的黃蜂妖王,雙手合十,嘴裡喃喃祈禱:“司命星君啊,月老大人啊,你們手下留情啊,這蠢龍真不會戀愛啊,放過他吧。”
寒江殿外猛然傳來巨大轟鳴聲,似江水咆哮似野獸低鳴。瞬間,整個寒江殿晃動起來。
宿引面色不安,緩緩站起,捂着胸口道:“看來被封印在江底的檮杌兇獸趁我龍氣微弱,終於破了封印逃了出來。”
黃蜂妖聽了這話,險些摔倒,牙齒打顫道:“哎呀媽呀,出大事了。”
虞歡忐忐忑忑守在靈堂門口,時不時向門裡探一眼過去,可惜什麼都探不到。貼心的宿引先一步將靈堂的素漆大門關得結實。或許他不想虞歡知曉將完好的白蕭煌還給她,需要他付出怎樣的代價,她亦不想虞歡揹負愧疚之心。
其實,愛到如此忘我,堪稱六界男配真愛的典範。但我沒想到宿引爲虞歡的犧牲,遠遠不止這些。
靈堂這面的畫面不用費什麼腦筋便能猜測出來。無非是重獲新生的白蕭煌懵懵懂懂自靈堂內推門而出,焦急等在門外的虞歡見狀驚喜地奔過去,兩人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守靈堂。
事實上,畫境裡的這段劇情確實是這樣展示的。只是爲難了裂錦山莊一衆下人,目瞪口呆梗直了脖子望着靈堂前相擁而抱的一雙人。
白蕭煌二次詐屍,山莊二夫人魔幻變臉,不速之客宿引功夫任性來去自由,不知這些山莊下人前世造了什麼孽,這世纔會被安排到裂錦山莊接受精神上的連環刺激。
白蕭煌方將淘淨的白米煮下鍋,打算爲你虞歡煮碗白粥,管家匆忙來報,引江城突發洪水,整個城市陷入速學游泳技能的全新時代。
虞歡感覺不妙,手中的蓋菜不自覺滑落地上,“小蝦米。”
她對着白蕭煌問道:“是小蝦米進入靈堂將你醫治好,你可曾看見他人?”
白蕭煌搖搖頭,握住她僵白的一雙手,“我醒來,靈堂裡沒有任何人。”
虞歡甩開對方一雙手,急速奔下山莊去。她站在海拔略高的山石間望見整座引江城被江水淹沒。浩浩江面翻滾着一條金龍與一頭人面虎身豬牙的怪獸糾纏打鬥的兇悍場面。
“呀呀,那怪物不是檮杌麼,身爲上仙的我也是頭一次看見,嘖嘖嘖,這檮杌儼然沒進化好,你說它潛意識裡是想進化成人還是虎還是豬啊,它這副三不像的模樣讓人看着好生彆扭。”
我回眸望見步生花搖着桃花扇正津津有味的評頭論足。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沒發現。”我問。他一定是雙倍快進看完了畫境前面的劇情,否則怎會如此快跟上我的節奏。
“是你太入戲看得認真,我一早就站你身後了。”步生花眉目激情盯着打鬥畫面。
“檮杌是什麼東西啊?”我問。
步生花將粉色桃扇搖得很有文化,眯着桃花眼說:“檮杌乃上古兇獸之一,十萬年前,鴻蒙天山之上掌管神獸的靈女梵歌莫名消失,千萬靈獸四處逃竄,這三不像的畜生便從鴻蒙天山逃出來,人鬼仙靈魔它都吃,從不挑食。聽說後被菩提世祖囚禁在悍生鈴鐺裡,又被宿引龍太子不小心打碎放出,菩提世祖廢了好一番功夫纔將檮杌封印在引江底,並將宿引太子罰到引江來鎮守。此番看來這檮杌衝破了菩提世祖的封印,出來禍害蒼生了。”
我望着江面上一直處於下風的金色龍身,捏了把冷汗,且不說一條龍能否打得過上古兇獸。如今這宿引龍子剛掏了心臟,眼下身子最虛,如此打鬥下去,龍命堪憂。
遼闊無盡的引江水面被檮杌翻攪暴漲,岸堤被沒,滔天水勢瞬間席捲引江繁城,城中百姓浮屍遍地,慘不忍睹。
步生花卻感嘆道:“只來了一個?聽聞當年菩提世祖的悍生鈴鐺裡囚禁了兩隻靈獸,一隻是檮杌,另一隻不曾有人見過,相傳悍生鈴碎裂後,天宮衆仙只見到一團白霧落入凡間,至今下落不明。”
爲什麼我從步生花臉上見到幸災樂禍的神情呢,好似再遺憾另一隻不知名的靈獸爲何不來湊熱鬧加入這場龍獸大戰?你這是上仙該持有的道德情操麼?
我本想同肥狐狸說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方覺得肩膀上空空的沒甚壓力,低頭一看,肥狐狸早已不知去向。
“肥肥呢?”我不禁問。
“哦,它暈水,看不得如此波濤洶涌的立體場面,應該是窩哪個地勢高的旮旯睡覺去了吧。”步生花漫不經心道。
我是有多失敗才養出如此廢柴膽小的寵物啊,我帶着寵物廢柴主人之過的濃烈罪惡感,繼續觀摩江海翻騰的打鬥場面。在洶涌江水將引江城灌溉得更有深度時,空中乍現一團金燦燦雲霧。一位手持金剛圈的鶴髮老者騰空出現,他身後跟着兩位新晉小佛。面色清秀的小佛,頭頂方圓幾仗一片刺目金光,一副看上去很有錢的樣子。
“菩提世祖都來了,這老頭看上去又年輕了幾百歲,不知暗地裡服用了什麼駐顏仙丹。”步生花賊笑幾聲,“私下裡我定然要去討教討教的。”
我突然覺得我看不見步生花的節操了。
兩位秀色可餐的小佛同長得沒甚存在感的菩提世祖聯手,與攪騰江水的檮杌兇獸斡旋了幾十回合。江天之間,金光白光黑光交雜一團,好一番功夫纔將被金剛圈困住的檮杌重新封印到引江底。
這日,大人物陸續駕臨小小引江城。菩提祖同小佛方閃着祥霧離去,駕着獨角青獸的幾位天官便趕腳似的前來宣讀天旨。
“東海龍太子宿引聽宣。”一道威嚴之聲自晦暗天宇清晰傳來。
騰空於江面的金龍瞬間化作人形落於江岸,墨色衣角被江水浸得有些皺。虞歡遙遙見到屈身跪地的身影時,身子輕微晃了晃。
”小蝦米。“她驚愕道。
手持笏板,浮於絲雲間的天官,寶相莊嚴道:“宿引龍子無視天綱,阻礙地府官差行事,篡改凡人壽命,擾亂人間秩序輪迴,癡纏凡塵女子,玩忽職守以至兇獸檮杌伺機逃脫禍害人間。今引江城無辜淹死之衆達兩千有餘。宿引罪孽深重,依天條例律除去仙籍剝去龍筋,壓至引江寒晶石底思過重修。”
宿引將墨袖擡了擡,容色淡淡拱手道:“宿引領罰。”
宿引起身的檔口,東海老龍王鼻涕橫流飛了過來,跪倒在一衆天官腳下,連連替龍子求饒。
宿引面色蒼白再道甘願接受天條懲罰,請天官寬諾他一炷香時間與故人道別。
天官見老龍王跪得服帖虔誠,磕頭也磕得極有誠意,看在老龍王將龍角磕得彎曲打卷的份上,許了宿引的請求。
金光一頓,宿引瞬時閃到半山腰巨石上花樹下,同虞歡僅有一步之遙。
他努力穩住因靈氣不調而發顫的身子,緩聲道:“再讓我爲你做最後一件事吧。”
虞歡再聽到天官之言時,早已泣不成聲,而她身後隱在花林間觀望的白蕭煌亦沒發出一絲聲響,只留眸中一片怔怔惶惶。
“小蝦米。”她哽咽道。
他將她面頰間的淚珠拭了拭,“別哭。”他道:“以後小蝦米不能再守護你了,你要好好生活。不要再那麼傻,不要再與任何人做任何交易,與你做交易的人不會做虧本買賣,最終吃虧的是你自己。”語罷,運氣將全身真氣聚集掌心渡入她體內。
兩人被團團溫潤氣澤包裹,周身繁花葉瓣受了強大真氣浸染,紛紛墜落遂又被江風帶起,散漫於海天之間,獨成幽景。
浮於半空的天官以及跪地流淚的老龍王皆安靜觀望,沒人前來叨擾。
直到宿引墨發間滑出縷縷白絲,面容上呈現出衰竭之相,被龍氣縈繞動彈不得的虞歡才覺不妙,悽楚眸子不斷躺下淚來,她不停呼喊着,“小蝦米,你在做什麼……”
渡完真氣的宿引面色已無一絲血色,眼簾向下垂了垂,集中神思後,手掌翻轉憑空招來一條月華白綢堪堪停在虞歡的雙眸間。他將她溫柔地望了一望,轉身離去。
伴着一聲低沉雄厚的龍吟聲,一條金色長龍穿梭於引江水面。停駐於半空的天官將手中的玄青錐拋於宿引龍身,一道撕心龍吟後,一條約莫一仗長淡金色龍筋自龍體裡被抽離出來。穿梭雲天之間的龍身僵直了身子,重重跌入波浪滔天的江水,須臾後,再尋不見半點身影,聞不見一絲聲音。
月華白綢被江風吹動,仍緩緩浮游於虞歡眼前,遮住那段殘忍畫面。她未曾將覆在眼前的白綢撤掉,而是靜靜端立在落滿殘花的巨石上。
印象中以來,倔強的虞歡從未如此聽話。這一刻她內心深處是怎樣的一種情緒,沒人知道。
江水褪盡,引江堤岸上的白石護欄重新見了日光。城中百姓爲逝去的親人辦了喪禮後,重新修葺被江水沖毀的家園。人間煙火,生生不息。
虞歡跪在江岸三天三夜滴水不進不眠不休,一身素袍被江面霧水浸得寒涼。
黃蜂妖王落魄着一張臉過來勸說:“就算你跪到滄海桑田,宿引太子也出不來啊。早知如此,我一尾巴將你掃去見閻王算了,也不會將東海最高冷帥氣的太子整得如此悽慘。”
她跪地不語,一雙眸子乾澀紅腫,似乎再也哭不出一滴淚來。自宿引被壓在江底寒晶石下後,她自黃蜂妖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
小蝦米用十箱珠寶以及一根龍骨向珈瀾婆婆討了換皮蠱的解法。
小蝦米將自己的心臟換給了白蕭煌,才至白蕭煌死而復生。
小蝦米耗盡千年修行,將體內真氣渡給了她,只爲延續她所剩不多的壽命。
因爲她,因爲萬千紅塵微不足道的一個她,將東海龍太子害到剔骨抽筋剜心散盡千年道行,能爲她犧牲的,都犧牲得乾淨,最終被囚禁在暗無天日冰冷如寂的寒晶石底。這是窮盡她一生智慧皆也想象不到的。
黃蜂妖王搖搖頭,喟嘆道:“宿引太子吩咐我的事辦妥當了,我將他留下的一碗龍血已送去裂錦山莊。可你那相公喝不喝便是他的事了。”
自白蕭煌換了宿引的心臟後,因無法承受太過醇厚的仙澤之氣,致使身子虛到極致,走不到十步便體力不支,並常常陷入昏迷。宿引在受天罰之前已然想到這點,便提前淌了一碗龍血拜託黃蜂妖轉予白蕭煌。
白蕭煌若服了龍血,體內心臟會漸漸適應凡塵肉體。可白蕭煌竟一把將黃蜂妖送來的龍血打翻。他抽出腰間短劍便插向自個心口,“我不會飲了宿引龍子的血,我將這顆心臟還給他,你們將虞歡自江邊帶回來。”
管家小廝及時將白蕭煌手中短劍奪了過來,裂錦山莊纔不至於操辦第三次喪事。
黃蜂妖望了望糟蹋了一地的龍血,扯着嗓門扯着步子跨出門去。
“自殺是個技術活,別灰心,熟能生巧,再接再厲啊。”
身後是白蕭煌氣息不勻的哀求聲,“請把虞歡帶回山莊來,江邊寒露重,虞歡的身子一向羸弱,她怎麼受得住。”
黃蜂妖望了望跪在江岸呆滯不動的虞歡,又嘆口氣道:“我曾問宿引太子爲何如此青睞於你,他道從你小時候便常常見你在引江邊彈琴。墨色古琴,五色琴絃,頭上扎倆個丸子頭,小小年紀彈得生動專注。他道他聽了十幾年早已聽習慣,只想再聽到你的琴音,一直聽下去。”
嗓子哽咽了下,繼續道:“恐怕這些,他也從未向你提過吧。”
虞歡望着霧氣蒸騰的浩浩江面,默了良久,蜷縮的掌心狠狠抵在心口,閉眼輕聲喊:“小蝦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