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窗櫺外斜射進來,布匹一樣的傾泄而進的光柱裡,飄浮着纖塵和飛蟲。舒眉呆呆地望着前方的先生,口若懸河地在講着什麼,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句都沒能聽進去。
“文姑娘!”突然姚夫子一聲叫喚,將她拉回現實。
舒眉慌忙從座椅上站立起來:“先生?”
“唯上智與下愚不移,此句作何解?”姚夫子從《論語》挑出的一句,來考考走神的學生。
舒眉愕然,沉思了片刻,想起爹爹以前的教導,便試着答道:“只有最聰明的人和最愚笨的人,是不可改變的。天資稟賦決定的!”
“五姑娘說說!”姚夫子掃了一眼屋內其他弟子,看見齊淑嬈躍躍欲試的樣子,知道她想反駁舒眉,便也點她起來了。
“不對,只有高貴而有智慧和卑賤而又愚蠢的人,纔不可改變的。”她解答完畢,挑釁地掃了舒眉一眼。
“孔子乃德行高尚之人,不會這樣看低貧賤的人。”舒眉當即反駁她。
捋了捋頜下的白鬚,姚夫子帶着幾分笑意,朝這位思維活躍的新弟子問道:“何以見得?”
“孔子曾說過‘有教無類’。這裡‘上智’是指‘智之最上’。最頂端的聰明人,‘下愚’就是愚之最下。”
姚夫子頷首嘉許,讓舒眉和齊淑嬈各自坐下,繼續開始講課。
齊淑嬈的鼻子裡輕哼一聲,悻悻回到座位上。
帶着丫鬟雨潤,舒眉從靜華堂一路往北。路過丹露苑時,她眼角餘光,瞥見高氏坐在廳堂裡,正在訓斥什麼人。跪在地上的女子,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在磕頭求饒。舒眉心頭一緊,忙加快步伐,穿過抄手遊廊朝荷風苑趕去。
齊府的僕婦們,見到她這種狀況,在後頭紛紛議論開了。
“你知道不,文家這小姑娘,可了不得,竟然跟江湖人士結拜。一名大男人還派人送來只寵物給她。”
“唉,文家沒落了。這未出閣的姑娘,跟人私廂授受。這家教……文老夫人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氣得從地底下爬出來。”
“還好吧?!文家姑娘纔多大一丁點,還講究這些?!”
“這你就不懂了,大戶人家七歲不同席。她也有十來歲了吧?!嘖嘖……”
帶着雨潤回到荷風苑的時候,舒眉發現,姨母身邊的丫鬟琳琅,守在臥寢外邊。她正要出聲稟報,被對方擡手製止了。
舒眉放輕腳步,悄無聲息靠近門邊,只聽到施氏聲音說:“……在懷柔我有處陪嫁的莊子……先上那兒住上一陣子,等這陣風頭過了再說,省得閨譽被人毀乾淨了。”
“既然姨夫人決定了……我回頭跟小姐說說……”是施嬤嬤的聲音,語氣裡的失望和愧疚,掩不掩不住。
“……沒料到她會這麼瘋狂……”齊三夫人的聲音突然拔高了一些,“不過,婆母的意思,明年開春把事情定下來,好絕了她的念想……”
“您是她的姨母,這事自然是您做主。老爺那兒……”施嬤嬤有些猶豫。
齊三夫人連忙說道:“先不要告訴妹夫,省得他擔心。”
“小姐那邊,該當如何交待?”施嬤嬤又問道。
舒眉肚子的好奇蟲子,再也藏不住,掀着簾子進來了:“姨母,您來了?”
施氏臉上一驚,擡頭望見了甥女:“下學了?姨母在這兒,等你許久了。”
舒眉眼角彎彎,膩到姨母身邊,問道:“姨母等舒兒,定是有重要的事,您儘管囑咐。”
齊三夫人神色微鬆,笑着說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想請您幫一個忙。”
舒眉裝着沒聽到她們剛纔的談話,歪着腦袋問道:“您有事儘管吩咐,什麼幫不幫忙的。”
齊三夫人說道:“是這樣的,每年十月,我都會帶上你表姐,上懷柔的紅螺寺禮佛一段時日,順便給你外祖母的長明燈,添些香油錢。你表姐幾年前生過一場大病,姨母在那兒的菩薩跟前許下的諾言。後來才得以好轉,這些年一直沒斷過。你也知道,咱們茶香苑的辛姨娘要生了。我實在走不開,怕遇上類似前幾天的事情。你表姐要一個人去,我有些擔心她,就想讓你陪着她,兩姐妹也好有個伴。那裡有我一座陪嫁莊子,她想問你,願不願跟她一起去?”
舒眉聽完後,不禁怔住了。
剛纔在學堂裡,跟她在一處表姐一句都沒提起。隨即,她又想起剛纔聽到的只言半語,心裡隱約有了幾分明白。
這是給她找臺階下,還拉上表姐專門去陪她。
舒眉眼眶裡有些溼潤,急聲說道:“這事甥女義不容辭,再說外祖母的事,舒兒也有義務盡份孝心。我一定陪着表姐,到懷柔陪她住一陣子!”
齊三夫人聽到她這樣回答,彷彿挺高興似的,拉着舒眉的手,說道:“姨母就知道,你是體貼的孩子。”
施嬤嬤在旁邊說道:“咱們小姐在南邊時,就喜歡遊山玩水,姨夫人不說禮佛,就說到莊子上度假,沒準她答應得更快……”
這句話一說出來,衆人都笑了。
齊三夫人又加了一句:“到時定派足夠的府兵護着你們的,等姨母這頭忙完了,我就去接你們。對了,到那邊後,可別落下功課,你表姐的針線師傅,也會跟着一同去的。”
舒眉聽聞後,誇張地哀嚎一聲,挽住施氏的臂彎,撒嬌道:“舒兒想趁機偷一會兒懶,姨母都不讓……幸虧舒兒不是姨母的女兒,不然,都沒玩耍的日子了。”
齊三夫人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額頭,嗔怨道:“你打小還沒玩夠啊!你若是我女兒,哪能曬這般黑的!”
原先在南邊時,舒眉沒覺得自個膚色有何不妥,聽姨母拿這個打趣她,不禁有些羞愧,拿別的話岔開了。
齊三夫人帶着琳琅走後,舒眉把嬤嬤留在裡屋,問出藏在心中許久的疑問:“嬤嬤,咱們上京到底爲何來的?”
施嬤嬤目光閃爍,猶豫了好半晌,才答道:“老爺怕小姐在嶺南那鄉野地方,錯失了正經的教養,加之太太如今有了身子,沒精力看顧您。恰巧,姨夫人來過幾回信。就送您上京了,跟着齊家姐妹在一處針黹誦讀……”
“爲何她們要處處針對我,想來這不是國公府的待客之道吧?”舒眉直言不諱地道了出來。
“誰又針對您了?”施嬤嬤心裡一驚,問了出聲。
舒眉把跟齊淑嬈幾次口角,還有她們遭遇的流言,跟施嬤嬤一一分析了一遍。
“您不覺得,有些人並不歡迎我們嗎?其實,舒兒早就不想呆齊府了。只是長輩一番盛情,做晚輩的不好推辭。咱們還是回嶺南吧!”舒眉說這句話,彷彿朝神秘的湖面上,扔出一塊石頭。
果然,施嬤嬤大驚失色,過來捂住舒眉的嘴巴,埋怨道:“小姐淨說些孩子氣的話!齊府有國公爺在,您管其他人說些什麼呢!”
舒眉蹙起眉頭,低頭沉思一會兒,重新擡起頭時,目光裡有着前所未有的鑿定,“那您告訴我,祖父母跟齊府,或者高家到底有什麼瓜葛?!”
施嬤嬤頹然?垂下頭,心裡暗想:到底瞞不過她,想不到小小年紀,竟能猜出一二來。
她猶豫了片刻,挑了些不犯忌諱的事,告訴了舒眉。
“小姐的祖母虞老夫人,出生於遼東的望族,跟晏老封君從小就要好。老夫人嫁人後,一直隨老太爺在地方任上。直到老太爺升爲京官,纔跟晏太夫人重逢。她老人家帶着大小姐常到齊府玩耍,兩家長輩想了多年的夙願,相約孫輩這代人要結爲姻親。誰知,後來大小姐進了宮,此事只好作罷。”將前塵往事,施嬤嬤娓娓道來。
舒眉對這答案,並不滿意,接着問道:“那高家呢?!嬤嬤該也聽到過世子夫人的話,大表姐派去和親,想來闔家上下都不好受,爲何她不怕犯忌諱,偏偏要獨說給咱們聽?”
沒想她這般敏感,竟也覺察出裡面的不對勁來。
施嬤嬤只好承認:“或許是大小姐的原因,世子夫人不喜看到您吧?!畢竟,當年世子爺跟……”
舒眉垂下眼瞼,細細地想了又想,確實,之前就聽說,高皇后至今無子。堂姐生下四皇子,高家自然不願她孃家人跟齊府走得近。
“小姐,你別想那麼多!咱們就先去爲老夫人吃吃齋,說起來,小姐當年週歲時,老夫人還抱過您呢!可惜沒多久就去了……”
舒眉沒有再聽進去,她想到未來一個月,可以日日跟表姐朝夕相對,不用看齊五小姐的冷麪,她心裡就一陣鬆快。
從霽月堂回來後,高氏並沒感到多少得意。
她明顯感到太夫人隱忍的怒氣,老人家緊攥指節都泛白了。還有,她的婆婆鄭夫人。
想到這裡,高氏走進堂內,到書案上抽出一張信箋,叫來貼身丫鬟菊兒研墨。迅速寫了個便籤。然後,叫來心腹程婆子,讓她兒子趕緊送到太尉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