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流 四

“再見”這兩個字是兩個非常簡單的字,其中的意思卻往往復雜,有時是說:“很想再見面”,有時是說:“很快就要再見面”,有時也可能是說:“永遠不要再見面”了。

只有一點是不會變的──當你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不是在你自己要走的時候,就是在你要別人走的時候。

獨孤笑不想要一根筋走,是他自己要走。

他一向說走就走。可是這次一根筋卻讓他留了下來,只說了七個字就讓他留下來。

“你去哪,我就去哪。”

陽光照着獨孤笑臉上那懶洋洋的笑容,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在這種冷酷神秘而且非常古老的行業中,獨孤笑和一根筋雖然隸屬同一組織不同職業,但他們同樣都是第一流的好手,尤其是獨孤笑,多年前就已經在這一行名列前茅。

因爲他可靠。

他的信用可靠,嘴也可靠,絕不會泄露客戶的秘密,就算被人用刀頂在脖子上,也不會泄露一個字。

最可靠的,當然還是他那獨有的神秘技能,這技能幾乎讓他沒有失過手。

他剛剛從再次目睹藍色彗星的迷惘中清醒過來,此時迫切的想要去請教一個他最信賴的長者,然而這個前輩最討厭的就是如果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就要面見一個除他以外的陌生人,也許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機會與對方見面了。他曾經在第一次求學時與老者默默相對。他們的目光只是交會了短暫的一剎那,那一瞬間,獨孤笑感覺有一道銳利的光芒掃過他靈魂的暗夜,在那目光中,他感覺自己像紙一樣薄而輕飄,甚至完全透明瞭。他無法想象,長期的冥想入定使這位老人悟出了什麼,他的思想也許在歲月中沉澱得像他們腳底的地層一樣厚重,也可能像地層之上的藍天一樣空靈。

獨孤笑非常慶幸那唯一 一次接受組織外派給他任務失敗,那造就了他與前輩的第一次見面與傳承,有時候不幸的終點往往就是幸運,命運總是反覆無常。與老人的首次交談使他眼中銳利的光芒熄滅了,代之以晚霞般的平靜。

離別時前輩告誡他:大隱隱於市,要清靜省心,自己就得空。獨孤笑苦笑着說“我夠空了,名利於我連浮雲都算不上,可能廟裡那些僧人都比我有更多的凡心。老者搖搖頭:空不是無,空是一種存在,你得用空這種存在填滿自己。

一根筋端起桌上的酒杯開始喝酒,冷酒滲入熱血,酒也熱了,血更熱。

獨孤笑不由無奈的輕笑一聲:“組織的秘密我不能告訴你,但我可以跟你講一個關於陳糖糖的故事。”

一根筋一直低着頭,凝視着杯中的酒,聽到這句話才霍然擡頭。

小鎮,長街。

春天的太陽就像是小姑娘的臉一樣,終於羞答答的從雲層裡露出來了,暖洋洋的照在這條很熱鬧的長街上,大姐姐小弟弟少奶奶老太太都脫下了棉襖,穿上了有紅有綠的春天衣裳,在街上遛達着曬太陽,讓別人看他們的新衣裳。

用三根雞毛兩個銅錢做成的毽子滿街跳躍,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風箏飛滿在藍天上,連老太爺的嘴裡都偷偷的含着一顆桂花糖。

漫長寒冷的冬天終於過去了,大家都淮備好好的享受一下春天的歡樂。

有個慈眉善目滿臉和氣的白鬍子小老頭,拄着根長柺杖從小巷中快步走了出來,這個老人雖然佝僂着腰,但是從柺杖點地的頻率看出他的步伐依舊矯健如風,看到他的路人都在嘖嘖感嘆老人這把年紀還有如此強健的體魄,他們沒有發現此時老人神色緊張,面容焦慮,走動時東張西望,彷彿正在着急的尋找着什麼。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不時有從對面走過的行人小心避讓着這個行色匆匆的老人,他走過長街的半截,依舊沒有找到他想要看到的那個符號,於是他拄着柺杖放慢了腳步,組織裡的鎮山堂專門負責打探消息,據準確的線報,那個目標人物的交易之處就在這條街上,他此行的目的就是確認地址且在遇到非常情況時,可以採取自己認爲合適的一切手段。

在假裝欣賞街景的踱步中,他終於發現了就在正前方不遠有個茶餐廳有組織線人遺留的特定符號,他不由加快了腳步,卻在就要進入茶餐廳門口的時候與一個出門的彪形大漢撞了個滿懷,對方差點就要破開大罵,看到是個慈眉善目滿臉和氣的小老頭纔不頗有不甘的小聲抱怨了兩句,老人目視着大漢雙手插在兜裡罵罵咧咧的走遠,心裡有一些異樣的感覺,雖然是第一次出任務,但是以他的身手卻沒有及時發現對方並避讓開來使他感覺有些沮喪。

他走進茶餐廳,找了視線良好的一個位置坐了下來,這張桌子靠近大門,從這裡可以看到大廳裡所有的位置與二樓唯一的那個樓梯入口,另外只要有人走門外走進來,這個位置也可以第一時間發現,老人滿意的點了點頭,心裡稍微放鬆了一些。他擡手抹了把汗,其實只是因爲易容面具下的皮膚因爲悶熱感到有些瘙癢。

時間還早,目標人物應該沒有出現,也許應該點些小吃會再自然一些,獨孤笑想起老闆嚴肅刻板的眼神,不由認真回憶起組織教導的關於易容僞裝需要注意的事項。

他擡手招呼夥計過來,老實不客氣的叫了一大碗火腿乾絲、二十個蟹殼黃小燒餅、兩碟酥炸小麻花,吃得不亦樂乎。

就在他吃了一半的時候,他吃驚的發現目標人物提着手提箱正和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從二樓樓梯走下來,他不由下意識的低了低頭,對方大隊人馬從他桌前走過,跨過餐廳大門上車離開。

他趕緊站起來淮備跟在他們後面一起走,忽然發現一個夥計提着個大茶壺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用一雙斜眼看着他“老大爺,在我們這塊吃東西的客人,都是付過帳才走的,老大爺,你說對不對?”

當然對,吃東西當然要付帳。

付帳是要花錢的,沒有現金用手機支付也行,不幸我們這位第一次出任務的菜鳥一模口袋突然發現錢包和手機都沒有了。

他想起剛剛與他相撞的那個大漢,奶奶的,難怪以他的身手還避不開這個人,敢情是遇到三隻手行業的高手了。

不付帳就走當然也可以,就真有十個這樣的夥計也攔不住他。

只可借我們這位獨孤笑老大爺臉皮還沒有這麼厚。

所以他只有坐下去,只要不走,就用不着付帳了,在這種茶餐廳裡,客人愛坐多久就坐多久,從一清早坐到天黑打烊都行。

那個夥計雖然拿他沒法子可是不管走到哪裡,那雙斜眼都在盯着他。

正在發愁,忽然看見有個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一個身材瘦瘦弱弱,長得標標致致的小姑娘,一張清水瓜子臉上不施脂粉,一對黑白分明的剪水雙瞳裡彷彿帶着種說不出的幽怨之意,看起來真是楚楚動人。

茶餐廳裡的人眼睛都看得發了直,心裡都看得有點癢癢的。

誰知道這麼樣一朵鮮花竟插到牛糞上去了。

她來找的不是別人,卻是剛纔那個吃過東西不付帳就想溜之大吉的老賴皮。

獨孤笑當然明白這些人心裡在想什麼。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但他認得她衣領上那特有的標記,他在組織裡早已聽聞過對方的威名,這個叫陳糖糖的新人在進組織不久就風生水起,據說組織交待給她的任務就沒失敗過。

小姑娘已經在他旁邊坐下來,癡癡的看着他,眼裡充滿了幽怨和哀求,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對他說“菜鳥,我替你付賬,馬上跟我走,現在開始你的任務我接管。”

她說的話和她的表情完全是兩回事,獨孤笑忍不住笑了。

“我不跟你走,你也一樣要替我付帳的。”他的聲音也很低,他的腳已經在桌子下面踩住了她的腳,“都是江湖兒女,你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小姑娘又癡癡的看了他半天,眼淚忽然像一大串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一大顆一大顆的掉了出來。

“求求你跟我回去吧,婆婆和孩子都病得那麼重,你就不能回去看看他們麼?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

這一次她說話的聲音雖然還是很低,卻已經足夠讓附近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經有幾十雙眼睛往獨孤笑臉上盯了過來,每一雙眼睛裡都充滿了輕視厭惡與憤怒。

獨孤笑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變成了一隻又肥又大又髒又臭的過街老鼠。如果還不趕快走,恐伯就要被人打扁了。

一疊足夠付賬的現金已經從桌子下面塞到他手裡。

長街上已經有一輛車馳過來,停在這家茶餐廳的大門外。

獨孤笑只有乖乖的跟她走了。這是獨孤笑與陳糖糖唯一的一次合作,也是因此見到了對他影響至深的老人。

他依舊記得在老人的門前,有一方石板上刻着一行小字:“在這裡,我們曾經飲露餐花,而你們,卻灑下一片礫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