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雨軒,一直很孤獨。
不是外在,而是內表。
他就像一個獨行在荊棘中的旅人,除了手中的長劍之外,身邊再無一人跟隨。
這種道單志孤的感覺,就像是一條毒蛇,無時無刻,不在幽暗中穿梭於龍雨軒的心房,每時每刻,都在啃噬着龍雨軒的精神。他很孤獨,是道義追求上的孤獨,這種孤獨,往往間,比那種形單影隻的孤寂還要更加悲愴。
可,三十餘載來,龍雨軒的內心,卻從未改變過,縱使曾經因爲冷嘲熱諷,嘲笑挖苦而動搖,也從來沒有產生將這個信念摒棄的念頭。
從邁入靈界,得知了靈界的真實面目後,龍雨軒就知道,自己所走,所追求的這條道路,必定是艱苦,必定是昏惑,必定是幽暗的。但龍雨軒從未後悔過,因爲他知道,這條道路,就是他自己,所想追索的道路,這份道義,亦是他自己願意跟隨的道義。
僅是爲了一份單純的願意,龍雨軒便願意一路到底,雖死不悔。
而如今,突然在他面前,有個人站出來,高聲同喝,訴說願意贊同自己的觀點,自己的信念,自己的道義。
這種感到,除了驚訝,就是欣喜,就是欣狂。
而且從對方的眼眸中,龍雨軒可以看見一份真誠,一份真摯,一份誠懇,雖然伏君的境界纔不過區區結丹,但那又有什麼問題呢?憑他現在的境界,自然可以看出伏君是不是在敷衍,是不是在違心。
“好!”
“師弟果然是見地不凡,異於常人。”
龍雨軒看着伏君略微消瘦的面龐,不禁越看越順眼,越看越喜歡,在這一刻,他陡然覺得自己那顆十品聖藥沒有浪費,反倒是相當划算,相當值得。試問,對於龍雨軒來說,還有什麼比一個志同道合的道友更加珍貴的?這些年,在靈界之中,龍雨軒可謂是受盡了白眼,受盡了虛與委蛇,受盡了表裡不一之人。這些人,雖然口口聲聲贊同自己,頌揚自己,而實際上龍雨軒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們只不過是在敷衍,只不過是礙於自己實力強大,不敢有所忤逆,有所怨言罷了。
只要自己一轉身,這些贊同附和之音,便會立刻轉向,南轅北轍,大相徑庭,變得完全相反,嘲諷譏笑之聲,鋪天蓋地而起,排山倒海而來。
一想到此,龍雨軒不禁心中有些悲苦,有些苦悶,可是,除此之外,他又能爲之奈何?
總不能因爲別人與自己信念不同,道義不合,便要出言訓斥,甚至大打出手。
若是自己真的這樣做了,怕是立刻就會激起一片反對浪潮,卷天席地,用唾沫星子將自己的骨頭渣子都絞成虛無。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衆口鑠金,這種簡單淺顯的道理,以龍雨軒之資又豈會不明白?不清楚?而且,以力服人,終究只是下乘,能夠堵住悠悠衆口,難道還能改變悠悠衆心?別說現在的他,還遠遠沒有這種征服,鎮壓一切的實力,即便是有了,也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什麼,正所謂服口易,服心難,用力量換來的認同,終歸只是一時的,一旦自己飛昇上界,或是身死魂消,那麼一切,都將消弭,一切都將恢復如舊,所謂之人亡政息,便是如此。
像這種例子,靈界多不勝數,便是世俗之中,都相當之多。
再譬如地球之華夏,亦是同樣如此,縱觀歷史,無論是強極一時的秦朝,還是統一四海的隋朝,都是極其短命,不過一爲十五載,一爲三十七年。想當年,它們也都是一國之中最強的力量,最高的權柄,甚至可以說是一呼百應,一言之下,屠戮百萬,烽火連城三千里。在它們當政之時,整個天下,整個四海,整個九州,誰人膽敢忤逆?誰人膽敢對它們說個不字?芸芸衆生,億萬黔首,皆屈膝下跪,叩頭
景從。彷彿一時之間,整個乾坤,整個寰宇,都再不復異聲,都再不復任何不同之意見。
這,便是力量的強勢。
這,便是力量的鎮壓。
效果極佳,卻時間極短。
看似繁華鼎盛的背後,隱藏着無比可怕的反鎮之力。
當王朝力量強悍時,這股反鎮之力,便會隱藏,潛藏起來,不露聲色。
一旦當王朝的力量開始衰退,這股反鎮之力,就會破土而出,強勢爆發,化爲一道無堅不摧的長矛,摧毀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帝國。
而且,當初鎮壓得越是兇狠,越是厲害,後面爆發的力量,就愈是剛猛。
就似彈簧。
你按壓得越使勁,越用力,彈簧後來會噴薄的力道,也就越兇,越猛,越恐怖。
恐怖到,讓你難以置信,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連一國之中,最強大的力量,都是如此,何況現在,區區一個金丹境界的龍雨軒?
放眼整個靈界,便是化丹修士,都不可能指鹿爲馬,一手遮天,龍雨軒想要靠蠻力來實現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道義,自己的心願,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庸人發癲。
靈界這潭水,深得很,別說金丹修士了,就算是化丹,破丹修士,又能如何?想要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便是更高境界的人道修士,都做不到。
一山更比一山高,一物更比一物強。
除非你是靈界第一強者,否則想要用蠻力來征服悠悠之口,也實在是太天真了一些。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你真是靈界第一強者,第一勇士,又能如何?你能鎮壓人的口,人的嘴,人的言論,你能鎮壓住人的心嗎?
口服容易心服難。
想要一個人徹底心服,光靠力量的威懾,那是遠遠不夠的。
所以,三十餘載來,龍雨軒從未勉強過任何人,相信自己的信念,贊同自己的道義。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
道義也是如此。
若是不同,勉強,也勉強不來。
因此縱使龍雨軒心志堅定,心靈堅韌,也難免會在某些時候感到一些孤獨,一些迷茫。
不爲其它,其原因只有一個。
那便是,懂他的人,實在是太少。
少到可憐,少到幾乎沒有。
鳳毛麟角。
所以,當有一個贊同之聲出現之時,他纔會這麼的欣喜,這麼的高興。
彷彿瞬間,渾身傷痛,渾身疲憊,都消減了許多。
減退了不少。
他所誇讚的,其實並不是伏君的辭藻,而是伏君的見地,而是因爲他覺得伏君理解他,懂得他,修仙至今,龍雨軒還是第一次看見有個修士對於自己的道義如此贊同,如此欽佩。
而且,是真實的,不摻任何水分的贊同與欽佩。
霎那間,龍雨軒居然對伏君升起了一種引爲知己的錯覺。
便是他自己,也從未想過,居然會對一個結丹修士產生結交的慾望和衝動。
“伏君師弟,既然你對爲兄之道義頗有感觸,可否傾談出來,以便爲兄吸納修正,印證一二?”龍雨軒淡聲說道,可言語中,卻怎麼也掩飾不住那一份炙烈和渴望。
那感覺,就彷彿龍雨軒乃是一名古代學子,此時此刻正站在敬師堂中,背完了四書,闡完了五經,正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低頭拱手,等待私塾先生的評論和指點。
淡定中隱藏着一抹急迫。
這一問,可讓伏君愣住了。
他沒有想到,龍雨軒竟會冷不丁間,有此一問。
看着伏君有些僵硬的表情,龍雨
軒也不禁失笑了一聲,心道似乎是自己太急了,突然拋出這樣一個問題,任誰都會有些發懵。
“師弟無需緊張,爲兄只是單純有此一問,你儘可以暢所欲言。”
龍雨軒拋出了一個微笑,希望能緩和一些有些突兀的氣氛。
還別說,在看見龍雨軒這個溫文爾雅的微笑後,伏君的心神便迅速沉定了下來,他畢竟已經兩世爲人,雖說在經驗閱歷上還是比不過一些百歲修士,數百歲的老古董,但相較之同齡修仙者,便要在心性上,勝過了許多。
他微一忖度,便沉聲開口道:“不知大師兄是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龍雨軒聞言微微一怔,他到沒有想過,伏君會反問回來,略一思索,便道:“真話假話,都說來聽聽。”
“是!謹遵大師兄之命。”
伏君拱了拱手,開口道:“大師兄文才武德,樣樣兼備,同時天資過人,悟性極佳,的確是高世之才,有經天緯地,冠絕宗門之威……照理說來,未來應該是一片坦途,光明大道,一帆風順,地位驚人,整個北靈州,怕都能有大師兄立足之地。”說到這裡,伏君頓了頓,似乎在醞釀措辭,過了數秒鐘,他方纔繼續出言道:“如此說法,怕大師兄入宗以來,就從未間斷過,一直如雷貫耳,餘音繞樑。”
龍雨軒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錯。”
“但恐怕,你所想說的,並不止這些吧?”
“大師兄明鑑!”伏君躬了躬身子,低聲道:“若我說,這些話語,都是虛妄之言,假意之論,大師兄如何做想?”
龍雨軒眉峰一皺,惑道:“師弟,何出此言?”
伏君笑了笑,挺直了腰桿,道:“以大師兄之聰慧,才智之機敏,又豈會不明白師弟所言呢?”
“何以見得?”
龍雨軒也沒有正面回答。
“大師兄既然有心要考究師弟,那麼師弟也就獻醜一番,賣弄了。”
伏君說完,臉孔一轉,正色道:“若是師弟所猜無誤,大師兄應該是追溯的古之君子之風,古之君子之德,古之君子之行,古之君子之品。”說罷,他昂起了頭顱,目視前方,直盯着龍雨軒道:“依師弟看來,此舉雖然高潔,但卻不合時宜,不識時務,若是大師兄繼續堅持下去,難免會樹敵千萬,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伏君這席話說得很重,用詞也是很沉,若不是龍雨軒早有心理準備,這一下也要變了臉色。他掃了伏君一眼,眸中忽明忽暗,看不出他此刻是悲還是喜,只見他微滯了半息,沉聲問道:“還請師弟指教。”
反正已經說到了這種地步,伏君也拋開了心中顧忌,垂了垂手,出聲道:“因爲如今的靈界,早已經污穢橫行,爾虞我詐,人情涼薄,重利薰心。”
“大師兄此舉,雖然是朗朗正氣,浩浩乾坤,卻彷彿鶴立雞羣,木秀於巔,如此行爲,不亞於出頭之鳥,離隊之雁,太過於顯眼,太過於耀目。古人有云,潛龍勿用,便是說人要懂得內斂,人要懂得承潛,沒有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力量前,務必中庸,否則不隨俗流,品行高潔,也是孤芳自賞,非但不能治國平天下,連修身齊家都是勉強。”伏君說到此處,故意放慢了語速,緩聲道:“強權難壓衆怒,這個道理,想必大師兄定然明曉,通透於心。”
“強權難壓衆怒?”龍雨軒細細咀嚼了一番,才慢慢吐道:“你是想說槍打出頭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嗎?”
伏君點了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緩緩道:“是,又不是!或者說,大師兄之言,還不夠完整。”
“哦?那倒是要請師弟爲我解惑了。”
龍雨軒不鹹不淡地說道,依舊聽不出慍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