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三清殿,金碧輝煌。幾千年來,三清殿經歷過平常時日的寧靜安然,也經歷過玄門盛典的喧鬧嘈雜,更經歷過正魔大戰血流成河的悲慘景狀。但今日的三清殿卻藏在雲霧之中,讓人看不見半點**或者灑脫模樣。
殿上,連城傑靜默站立於衆人之前。殿內壁間嵌有碑石多方,既有形貌蒼褶流暢的畫像,亦有奔放飄逸或者正楷的書法字體,更有雕刻極細且古樸生動的走獸、飛禽、水族、山水、雲樹、亭閣等物。
在連城傑的前方九層臺階之上,供奉着三塑雕像。他們分別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神態凝重,熠熠生動。三清像前,端正放着一張簡單的木椅,木椅上端坐着一白眉白髮的道袍老者,仙風道骨,滿面慈祥,靜靜打量着場中的連城傑。
依此木椅左右散開來,又分別放有五張木椅。十張木椅上分別坐有各樣人物,但卻是坐不滿的。其中,那歸樂谷的郭正雄、胡老四和久天寺的正信大師分別坐在左面,皆是一臉怒容地望着場中的連城傑。而坐在右邊木椅上的五人中,有獨秀峰首座冷月大師,有白髮青袍老者,身材肥胖滿目笑意如彌勒佛一般的道人,有濃眉大眼的身材如虎的漢子,有俗世地主打扮的高瘦男子。除坐在白髮青袍老者左手邊的冷月大師是閉目靜坐之外,其他四人皆是向連城傑投來疑惑的眼光。
連城傑心想,正中而坐的應該便是統帥這終南山巔玄門九脈的玉機真人了,而右邊正襟危坐的其他人想必如師父一般,皆是終南玄門之中各脈的首座吧!
然未等連城傑多作思索,那胡老四突然站起身來,對着衆人說道:“既是如此,今日煩請玉機師兄給各家一個公允的交代。”那端坐於三清像前的白袍老者卻不答話,而是看向旁邊的白髮青袍老者,然後那白髮青袍老者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走下九層臺階來到連城傑面前。
白髮青袍老者打量了連城傑片刻,便突然對連城傑大聲說道:“貧道且問你,你可是那河陽城首富連永夏之子?”他聲音洪亮如鍾,竟是如寒風一般突然襲來,令人有些心悸。
“什麼?他是關中連永夏之子?”未等連城傑回答,坐於右邊最後面一張椅子的一高瘦的富商地主打扮的男子突然站了起來,望着連城傑片刻便又望向那正經端坐於三清像前的玉機真人。見那玉機真人未曾有所反應,他便看向冷月大師,問道,“冷月師姐,這是真的麼?”
然冷月大師已然閉目靜坐不曾答話,坐於他身旁的一濃眉大喊霍地站起來,走到那高瘦男子身邊操着如猛虎一般的聲音說道,“呂師弟,之前我們不是都說過了麼,你現下怎的那麼大反應?”
“白雲師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呂師弟的一貫的做派,哪次我們商討正事的時候他是認真聽過的?”坐於冷月大師身旁的一略微身寬體胖滿面笑容的道人突然站起,哈哈大笑說道。
那高瘦男子卻不理會那二人的言語,欲下臺階向連城傑走去。但他尚未邁出腳,那居中而坐的玉機真人則收起面容,正色說道,“春華師弟,你要做什麼?”那高瘦男子聽言,急忙看了一眼玉機真人,然後卻輕嘆一聲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學着冷月大師慢慢閉上雙目。而其餘二人則是依次回到自己的座位之上,靜靜望着場中的白髮老者和連城傑。
待殿中無人言語之時,方聽得垂頭的連城傑低聲說道:“是。”
此言一出,那高瘦道人突然眼睛一睜,望着連城傑,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但隨後他又是微微閉上了雙目,靜靜聽着殿中的訊問。
“十二年前,河陽連氏一族在一夜之間被佘諸官軍屠戮殆盡,你又是如何活下來的?”
連城傑聽言,猛地擡起頭來,兩眼望着面前的白髮青袍道人。白髮青袍老者見狀,微微一愣,但卻沒有退步半點。然後,連城傑轉眼望向冷月大師,然後慢慢低下頭去說道,“那夜官軍攻入的時候,家人多無防備,他們見人就殺。”連城傑說着,言語有些哽咽,隨即停了片刻然後說道,“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河南鎮的城隍廟中。”
那郭正雄聽言,則大聲說道:“簡直一派胡言!”
那正信大師見狀,則是安撫道:“郭掌門,且聽這孩子說完嘛。”
白髮青袍老者繼續問道:“那你這一身的修行又是如何習得的?”
“在河南鎮城隍廟中靠祭品生活幾年後,我便隨着百姓南下避難,而後沿大江而上到達蜀中。不想到達蜀中之日卻遇到劫匪,我們死了許多人,我也受了傷……”
“然後呢?”白髮青袍老者問道。
“一覺醒來便發現自己身處辰胤國都上京,在上京的第二天,我便遇到了前來尋找女兒的師父。”
那玉機真人聽到此處,似乎有些坐立不住,便突然問道:“你師父姓甚名誰?”
“我師父叫凌乘風,我師孃叫方爾煙。”
衆人聽言,皆是默默唸着這兩個人的名字。未等衆人回答,連城傑便大聲問道,“晚輩懇請各位前輩指點,我師父師孃是否便是那一百年前在洪澤之濱大戰七天前夜爾後雙雙消失之人?”
“你是說,你師父師孃是……歸樂谷的李承旭和獨秀峰的首座漫雪?”那正信大師一臉疑惑地問道。未待連城傑回答,正信大師望向玉機真人,站起身來作禮道,“玉機掌門,這孩子所言是否屬實啊?”
玉機真人不答,卻是側臉望向坐在一旁的冷月大師。卻見她依舊是閉目而坐,玉機真人才望向正信大師,緩緩說道,“據我與幾位師兄弟推測,應該便是他二人了。”正信大師聽言,望向衆人,良久目光卻是落在了連城傑身上。
只見正信大師向前邁出一步,點了點頭後便對着連城傑作了一個佛禮,說道:“阿彌陀佛,既是如此,那麼請問小施主,鄙派的‘神龍佛印’你又是如何習得的呢?”
“我是從一本無名佛經上看來的,起初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奧妙,直到遇見正光大師之後才明白那是久天寺的修行法門。”
“那佛經從何而來,現在何處?”那正信大師言語急迫地說道。
“那天我在河南鎮城隍廟中醒來時便在身上的,熟記之後便按佛經後面的囑託燒掉了。”連城傑靜靜說着。
“此話當真。”正信大師向前走了一步,正聲問道。
“是。”
“阿彌陀佛!”
正信大師作了個佛禮,長舒了一口氣,然後轉身回到座位,坐了下去。而後殿中一時無人說話,安靜得出奇,只聽得山風吹進殿中的聲音。似乎,這安靜之中略帶一點令人窒息的氛圍。那白髮青袍老者亦是走上了九層臺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
最後的時刻將要到來,九層臺階之上正襟危坐的九人早已心知肚明,就連連城傑也已然知曉。但是那臺階之上的九人卻不知道,臺階之下立於殿中的那人,卻已然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良久,那玉機真人突然說道:“孩子,你既入我門便是我派弟子,凡我門中弟子須畢生牢記上不欺天下不欺地的爲人處世準則。貧道問你,你那一身魔教的修行又是師從何處啊?”此言一出,除冷月大師外,衆人齊齊將目光投向了站在場中的連城傑,滿目期待的樣子。
而此時,冷月大師則是慢慢睜開了眼睛,滿目冰冷地望着面前的石階片刻,才轉移到立在場中的徒弟身上。
“回稟掌門,弟子並沒有修行任何魔教的法門,這是劍的緣故。”連城傑作禮道。
“將劍承上,你退下吧!”
“弟子遵命。”
連城傑將“天芒神劍”取下之際,卻從身後走來兩名道袍男子,其中一人便是那臺靖。臺靖行至連城傑身前接過劍,便恭恭敬敬地沿着九層臺階向玉機真人走去。
而那玉機真人則繼續說道:“左文,你且帶你連師弟從側殿出去休息吧!”
那身後之人,作禮道:“弟子遵命。”然後左文走到連城傑身邊,輕聲對連城傑道,“連師弟請隨我來。”
連城傑見狀,望向冷月大師,卻見冷月大師一雙冰眸也投了過來。待見她微微點頭之後,連城傑便作禮道,“弟子告退。”
說着,連城傑便跟着左文向一道門走去。只是剛走到門前之時,他卻聽得那玉機真人對臺靖說道,“臺靖,你且去門外看管着,莫要讓道門相爭纔好。”那臺靖聽言,便也慢慢退下臺階,向三清殿外走去。
那左文領着連城傑一言不發,出了殿門之後便左轉右拐地,一盞茶的功夫之後便來到一處名叫“雲光閣”的小樓。此樓皆是木製建築,建在懸崖之上,樓中有房兩間,一間擺着牀鋪,一間設有案几,其中擺設極是簡單,或者說是寒酸。
那左文說了一句“連師弟你好生歇息”之後,便出得門去了。連城傑以爲他走遠了,不想來到門前一看卻見左文與兩名身着同樣服飾的男子,站在門外六丈的懸崖邊傷,連城傑見狀微微一笑,然後關上了門。
連城傑隨後走到裡間窗前,向北望去,只見是一片茫茫雲海,卻不見半點其他景色。連城傑也沒有心思多看幾眼,便來到牀邊躺身欲睡。此刻的連城傑已然沒有什麼其他的想法,他只想靜靜地等待着,等待着那個連自己都能猜到的結果。
只是他不知道,他們會給自己安一個怎樣的罪名。不過都無所謂了,只要自己一死能夠換來安寧,無論於誰,那都是值得的。
這一覺,連城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因爲醒來之際窗外依然是一片茫茫雲海。但是唯一另連城傑詫異的是,冷月大師不知何時竟來到了這“雲光閣”中,這會兒她閉目正坐於屋中。連城傑從裡間走出來時,差點被嚇了一跳,一句“師父”還沒叫出口,便聽那冷月大師很是無奈說道。
“徒兒啊,爲師已經盡力了,但還是保不住你啊!”
這無奈是連城傑上獨秀峰之後都不曾見過的,此刻聽來心中不免升起一股落寞之感。但轉念之後,連城傑便跪在冷月大師面前,“咚咚咚”地連磕了三個頭,禮畢之後便微笑而道,“師父您不必內疚,徒兒自從上了這縹緲峰,便已然猜到了結局,爲正道人心爲天下百姓徒兒願意承受,願意犧牲。”
“徒兒快快起來。”冷月大師說着便急忙扶起連城傑,完全沒有先前冷若冰霜的樣子,沒有了滿面愁色。待扶起連城傑站起之後,冷月大師便嘆息道,“只是這幾千年來的天下之爭、門派相鬥與你這剛二十歲的孩子又有何干系呢?”
說着,冷月大師便慢慢走出門去,望着她白色的身影,連城傑突然想起了那麼一人。那一人在獨秀之巔,那一人想是又孤身立在山巔之上靜靜地吹起一縷縷笛聲吧。只是,她恐怕再也見不到這失言之人了,不過這樣或許也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待冷月大師走遠,連城傑便站到窗前,望着由近及遠的雲海,竟是輕輕笑了起來。片刻之後,屋中突然走進來一人,連城傑轉身望去,只見是原來站在殿中的高瘦男子。連城傑見人來,急忙行禮道,“弟子拜見呂師叔。”
那高瘦男子正是終南山紫竹峰的首座呂春華,見狀不禁笑道:“師叔?哈哈,也對也對,現下你已拜在獨秀峰冷月師姐座下了嘛。”呂春華走到案几旁坐下之後,便一邊邀連城傑坐下,一邊說道,“令尊與我交友甚深,今日得見故人之後,該當痛飲啊!”
那呂春華說着便從腰間取下兩壺酒,放在桌上。連城傑因事先在三清殿中看到他的異常舉動,心中已然猜想到他與連家有舊,故而時下也沒有什麼驚訝之情。連城傑慢慢走過去,與那呂春華對坐,呂春華便遞過來一壺酒。
連城傑接過酒壺,卻面露難色。那呂春華見狀便問道,“你不會飲酒麼?當真是遺憾了,想當年令尊如你一般年紀時,與我在關中相遇時,可是連飲了二十多碗啊,那當真是痛快極了。”
呂春華說着便大笑起來,但是片刻之後,他的眉目間卻浮現出一絲憤怒之色,然後笑聲也突然變得淒涼起來。他拿起酒壺喝了一口,飲畢之後卻見連城傑望着他,又望向案几上的酒壺,又輕輕笑起。
不想,卻聽得連城傑突然問道:“師叔,玄門中人允許飲酒麼?”
呂春華聽言,把手中的酒壺重重砸在案几上,憤憤而道:“有何不可……掌門師兄我看是老糊塗了,他居然下令明日要將你……永夏老弟,是我呂春華無能,是我呂春華沒用啊,十年前不能使你們連氏一門免遭橫禍,到了今日竟是也無力保令郎周全。”
呂春華說着便拿起酒話,一通亂喝,完全沒有一點得道高人的樣子。連城傑見狀,便搶下了呂春華手中的酒壺,然後一本正經地說道,“師叔的這份心意家父泉下必定有知,弟子心中亦是感激不盡。”
那呂春華聽言,默然不語,而連城傑卻是拿起酒壺,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呂春華見狀,面上浮現出讚許的表情。待連城傑飲畢,則放下酒壺,慢慢對呂春華說道,“弟子知道,只要弟子一死便能使我正道各門各派免遭一場血雨腥風,免遭一場千年未有的浩劫。”
“孩子。”呂春華欲說,但連城傑卻是打斷了他的話,“當今天下本已大亂,無數百姓處在生死邊緣,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極限。如若此時,正道各派之間再相互爭鬥,那於天下百姓來說不是更是雪上加霜麼?如此,犧牲弟子一人,免除如此天地浩劫,弟子何樂而不爲呢?”
連城傑言畢,那呂春華突然站起身來,衝着門外大聲喊道:“來人!”這一聲暴怒般的吼聲,着實把連城傑嚇了一跳。片刻之後,門外立於一人很是恭敬地說道,“弟子在,呂師叔有何吩咐?”
“拿酒來。”
“可……可縹緲峰上沒有酒啊。”那人極是惶恐地回答道。
“這麼點小事,難道還要我去與掌門師兄說麼?”呂春華大聲說道。
“請呂師叔稍後,弟子馬上去辦。”
見那人走後,呂春華則慢慢坐下,望着連城傑,好似看着故人一般,彷彿多年之前的場景重現。只是凝視良久,呂春華卻是拿起酒壺,連城傑見狀亦是拿起酒壺,兩人相視一笑,皆是爽快而飲。
而沒過過久,那門外之人則是拿進來了兩壇酒,屋中兩人又是相視片刻,便皆哈哈大笑起來。爽朗的笑聲穿過雲海,響徹整個終南縹緲之巔。這道門重地,縹緲之上,正是一番暢快淋漓的痛飲。
這一飲沒有生不逢時的感慨,沒有兒女情長不能相守的怨恨,沒有家仇國恨不能報的遺憾。只有,萬物皆有緣起緣滅,我是芸芸衆生之一,若要以我性命換這天下太平,以己渡人也該是含笑至九泉之下,一飲千樽。
呂春華只是飲酒,不曾言語,不曾向連城傑問起那十二年前的連氏慘案,也不感慨歲月荏苒如流水,更不去管明天的他的結局怎樣。
因爲他知道,明天將會是另外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