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過寅卯相交之時,獨秀峰後山寂靜異常。除了緊閉門窗的思過堂中依然透着絲絲燭光之外,藏在黑暗之中的蒼山竟是沒有一絲聲響。堂中三清像前的蒲墊之上,衣衫單薄的葉洲妤靜靜跪着,雖然雙眸緊閉卻是內心紛亂的很。
也是在此時,突然一道破空的聲響由東北方向劃落,竟是停在了思過堂前的院中。葉洲妤心中一驚,便是提劍在大門敞開之際飛奔了出來。只是凌空飛出的她,藉着微微燈光分明瞧見,一襲橙衣正攙扶着一男子靜站於院中。
男子頭深深低垂着,竟是沒有一絲知覺,而輕輕的夜風中卻是飄來濃濃的酒意。葉洲妤瞧清了來人是林妍麗,立馬便收劍於身,凌空落在距離她二人兩步開外的院中。未等葉洲妤發話,林妍麗卻輕聲說道,“我給你把他帶回來了。”
聽言,葉洲妤並不是立馬上前去攙扶連城傑,而是搖搖頭道:“帶回來又能怎樣呢?”
林妍麗並不立即答話,只是靜靜地望着葉洲妤良久,才緩緩說道:“可他這酒醉的一路,一直都在喊你的名字。”
夜深如墨,冷風如刀,卻是在刮過身體的那刻,心竟然不知了疼痛。
終於,葉洲妤還是走了過去,與林妍麗一道攙扶起連城傑,慢慢走進了思過堂。葉洲妤二人將之扶進一間臥房之後,林妍麗卻是站在葉洲妤的身後,靜靜地望着葉洲妤將一切打點妥當。
只是看着看着,林妍麗不禁悲從中來。似乎也是在這一刻,她心中已然明白,原來就算他不能和喬巧兒廝守一生卻也是萬萬不可能來到自己身邊的。而也許,喬巧兒所作出的決定,正是源出於此,源於身前爲他匆匆忙碌的女子。
林妍麗終於還是走出了思過堂,來到了堂前的院中,靜靜望着周遭不知名的黑暗,而心中卻是掠過了太多繁雜的思緒。那思緒裡有紛雜的家國之事,卻也有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仇。
世間萬物,自始本已有了命有了運,順其自然就是了,不必強求。
林妍麗一念至此,不禁輕聲一嘆便要離去。卻是在這時,葉洲妤走出了思過堂來,雖沒有言語,但林妍麗還是立即違背了自己的意願,停了腳步留了下來,等着葉洲妤慢慢向自己走近。
葉洲妤走近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同望向前方深邃的黑暗中。良久,葉洲妤才緩緩說道,“今夜,當真是要謝謝你了。”
林妍麗無奈一笑,說道:“換作是你,想必也是會在河陽城外把他攔下的吧!”葉洲妤一時無話,林妍麗又繼續說道,“既然他已經上了終南山,便是要與以前的諸般世事斷絕聯繫的。你明知麟南公主不會見他,可你怎還讓他去河陽城呢,難道你不知道他孤身一人下山很是危險麼?”
林妍麗言辭頗爲激烈,其間多有埋怨之意。
葉洲妤聽言,只說了一個字,“我……”然後竟是垂下頭來,並不再說話。
我又如何能夠攔得住他呢?誰人不知,只要是他認定的事情,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若要縱身一跳他又如何猶豫半刻!
“據無音閣嗅探密報,歸樂谷掌門趙樹良不幸蒙難後,其門人便不斷追查連城傑的下落。若不是世間傳聞他已在河陽城大戰中身亡,他又如何能夠在這獨秀峰平安度過近一個月的時間呢?”
見葉洲妤無話,林妍麗心中頗有不悅,便繼續道:“我們姑且不管他與麟南公主將來如何,你我與他又將如何,但是他得以上終南山拜在冷月大師座下,難道我們當真不能體會麟南公主的良苦用心麼?”
葉洲妤聽言,輕輕點了點頭,林妍麗見狀心中情緒頗爲緩和了一下。過了片刻,林妍麗才緩緩說道,“可憐我這末代公主竟是不能保他周全,只盼他能在這終南山上有片刻的安寧吧。”
是啊,只盼他能在這終南山上有片刻的安寧。
只是他若安寧了,我的心將隨他沉浮,沉浮成一個永久的靜止。
“只怕這安寧的時日已是不多了!”
林妍麗突然忍不住嘆息道,言語之中頗有無能爲力之感。話音未落,葉洲妤卻已投來疑惑的目光,只聽她輕輕問道,“此話何意?”
林妍麗低下了頭,慢慢說道:“據說歸樂谷已得到消息,正在糾集人馬趕往終南山向玉機真人興師問罪。此外,魔國的人也在東來的途中,想必過不了多時,終南山將會迎來一場腥風血雨。”
“那他該怎麼辦?因爲依掌門真人的性子,是斷斷不能在此時刻承認他是終南門人的。”
“怎麼辦?”林妍麗冷冷一笑,然後說道,“假若是我,我便帶他遠走天涯,從此遠離了這世俗爭權奪利的地方,找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只是,我終是不能的。而他,也是不願意與我遠走天涯的。”
言語猶若晚風,盡是無奈悲鳴,瀰漫着淒厲。
葉洲妤聽言,一時也是無話,只是低着頭。林妍麗見狀,似知她心苦,便突然言語輕鬆地笑道,“其實以你我二人的心智是萬萬不能與麟南公主相提並論的,既然她讓他留在終南,雖然我們暫時不能明白,但是想必是有別的用意吧。”
“只是……”
未等葉洲妤言畢,林妍麗則是側過身來望着身邊看上去很是柔弱的葉洲妤,然後慢慢說道:“請你照顧好他,那樣我也能安心了。”
千言萬語不能說與那一人聽,只能藏在心裡一天,一年。但假若你知我心意,能代替我照顧好他,那麼說與不說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只道他是安全的,沒有那多磨難,那便是最好的了。
只是這思過堂前的兩名女子,她們心中所要言此的對象竟是不會相同的。
也是在葉洲妤思緒突變混亂的時候,林妍麗竟然化作一道橙光,沖天而起。片刻之後,那橙光便消失在了天際,彷彿這思過堂中本就是葉洲妤一個人,卻是什麼人也沒來過,那些心事也從來沒有解脫過。
待林妍麗離去,葉洲妤從滿滿思緒中抽開身來回來,急忙走向思過堂中,卻是在剛踏進思過堂之際,整個人卻是陡然站立不前,身心不禁緊張起來。只見,冷月大師漫步從連城傑休息的房中走出,出現在了三清像面前,一臉陰沉。
“師父。”
葉洲妤見狀,急忙行禮。不想,冷月大師卻是不答,只是轉身面對三清像與歷代獨秀峰先人靈位站立。而葉洲妤的心卻是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渾身很是不自在極了。
良久,冷月大師方冷冷問道:“洲妤,你可知他一直在叫的你名字?”
葉洲妤心下惶恐,急忙說道:“弟子不知。”
她真的不知,因爲她不曾聽聞。
此時,葉洲妤心中已然做好了被冷月大師訓斥的準備,但是她等待良久卻是沒有得到早已料想到的結局。不想,冷月大師卻是言語略帶安慰地道,“洲妤,不是爲師非要難爲你,爲師只是……不想你步了你大師姐的後塵。”
葉洲妤聽言,慢慢擡起頭來,望向前方燈光中略顯悲涼的冷月大師的背影,貝齒輕啓疑惑地問道:“大師姐?”未及葉洲妤多做思索,只聽得冷月大師猝然說道,“你大師姐自三歲便上了獨秀峰隨爲師修行,二十五年來勤勤懇懇,修爲精進……卻不想在二十八歲時赴掌門真人之令下山,竟與俗世男子相戀在塵世逗留一年遲遲不回山。”
“可是,我脈之中甚傳的是……”
葉洲妤不禁問道,但言語剛說出一半卻又是閉口不言了,因爲她心中陡然一驚。她並不是害怕師父會加倍懲罰她,而是她當真是不想提起師父心中的傷心事。因爲儘管其他姐妹也許看不出來,但是她知道獨秀峰前任首座漫雪大師的確是師父心中唯一的痛。
葉洲妤本以爲冷月大師會厲聲呵斥自己,不想她卻突然擡頭看向前方的三清像,然後緩緩說道:“二十年前,箏琪在獨秀峰的靜心殿前長跪了三天三夜,爲師本已心生原諒之意,卻不想她竟然以漫雪大師自比……”
葉洲妤不言,冷月大師則是慢慢低下頭來,說道:“爲師甚怒之下才出手傷了她,可是這並不是爲師的本意。”冷月大師言畢,則是轉過身來,望着葉洲妤,繼續說道,“想必在你們心中,甚是責怪爲師吧?”
葉洲妤見狀,則是急忙行禮道:“弟子不敢。”
冷月大師則是不去管顧葉洲妤,然後無奈一笑,便走到葉洲妤身外兩步之處。良久,冷月大師從袖中取下兩方手絹,遞到了葉洲妤手中。葉洲妤急忙伸手接了過來,心中卻是頗爲驚訝,只因那兩方手絹一模一樣,竟是連城傑隨身攜帶之物。
“徒兒不必驚訝,這是五日前城傑交給爲師的,爲師猶豫了幾日還是決定由你來將此事的前因後果告知於他,因爲他現在只會聽你的……當然這也是巧兒的意思。”
“巧兒?”
葉洲妤疑惑地看向冷月大師,不禁問道。而冷月大師則是轉過身去,面對着三清像,慢慢說道,“這兩方手絹是爲師還在和你一般年紀的時候漫雪師姐親手繡的,一方與我,而另一方她隨身攜帶。但是十年前,爲師的這方手絹不慎遺失……不想竟然被城傑拾得。”
“可是她說這是她師孃的女兒隨身攜帶之物啊?”
冷月大師聽葉洲妤一言之後,不禁冷冷說道:“漫雪師姐足智多謀,自她離開終南山的那刻起便計算好了所有的一切,只是她的想法太過於超前,竟是連我這一向敬仰她的小師妹都是不敢苟同的。”
葉洲妤不再言語,因爲從冷月大師的言語之中,她隱約感覺到有絲絲不安。
冷月大師嘆息一聲,則繼續說道:“古往今來,在廣闊中土之上若說正道領袖那必是終南玄門、久天寺和歸樂谷三家。然三家之中修行各有不同,故而歷來明爭暗鬥不斷,其中的爭鬥當以我玄門和歸樂谷兩家最爲長久,也最爲激烈。兩門明明都源於道家,但卻非要分出個嫡庶。不想在一百年前,歸樂谷出了李承旭這樣一號人物,人品道行可說當世第一。故而歸樂谷的上代掌門便打算讓李承旭襲承掌門之位,帶領歸樂谷重振雄風,取代玄門。”
“後來李承旭向終南玄門下戰書挑戰,相邀我玄門衆人於洪澤之濱一斗高下。漫雪師姐此時已然接替師父擔任獨秀峰首座,遂向掌門真人請纓出戰。她二人在洪澤之濱相戰七天七夜,卻是雙雙身死不見屍骨。”
“後來呢?”葉洲妤問道。
“可以我對漫雪師姐性格的瞭解,她是決計不會墜入情網的,也是不會被權力左右的,但是她心中有一個可怕的想法。”冷月大師言語激動地說道。
“難道是我玄門衆人一直苦苦追求的長生麼?”
葉洲妤明白,若不爲情也不爲權,那麼修行之人心中只會被一個問題左右,那便是古往今來許多修行人孜孜不倦追求的長生之謎。
話音未落,冷月大師則是痛苦地嘆息道:“是啊,在漫雪師姐心中根本就不會在乎俗世的兒女情長,她一生苦苦追求的只有長生不滅。所以當城傑拿着兩方手絹向爲師詢問之時,爲師立馬便斷定了他的師父便是一百年前從洪澤之濱大戰中消失的李承旭與漫雪師姐。而從當今城傑身懷玄門、歸樂谷與久天寺的絕學情況來看,爲師則是更加斷定他口中尋找的所謂師姐不過是子虛烏有。”
“爲什麼呢師父?”
葉洲妤雖然聽明白了冷月大師的意思,但是心中卻是不知冷月大師爲何如此堅定。
“一百多年前,漫雪師姐與爲師就在這思過堂中對三清立誓,永世不涉足塵世的男女之情,爲表心意我二人還一同飲下了獨秀峰的秘藥,而但凡吃下此藥者是斷斷不能爲男子生下一男半女的。”
光陰荏苒,往事匆匆,而再回首時卻彷彿就是昨日。只是,一切早已變幻,物是人非。
未等葉洲妤回話,冷月大師則依然是情緒激動地道:“從城傑身懷我玄門與歸樂谷的絕學之情狀來看,除了李承旭與師姐,想在這一百年之間,我們兩家又有何人能夠做到呢?只是他二人的想法當真是太可怕了!”
“師父,那他……”葉洲妤心中不禁愴然,心中陡然升起一絲無奈的孤苦之意。
“師姐料到自己百年之後,身懷玄門與歸樂谷絕學的城傑衝出江湖必將掀起一番風波,當然也料定我們獨秀峰斷然也是會捲入其中的。但是她亦是深知爲師的性格,單憑那一方手絹爲師也必將破獨秀峰千百年的規矩收城傑爲徒,保他一世平安。只是……”
“只是什麼,師父?”葉洲妤不解地問道,而心中卻是陡然不安起來。
“只是,安排城傑上獨秀峰之人竟然會是巧兒!怎麼會是巧兒呢,難道只是巧合?”冷月大師靜靜說道。
冷月大師此言一出,葉洲妤心裡突然變得安靜了起來。她不會去想巧兒與漫雪大師有何聯繫,因爲在她心中只要他是平安的,那一切並不是那麼重要了。
“所以爲師選擇讓你將這其中的來由告知於他,因爲此種人生變故在此時也只有你說的話他纔會聽得進去的。徒兒啊,你可要明白,此事即便不是爲了你自己,就算是爲了爲師,爲了巧兒可好?”
冷月大師的言語之中頗有請求之意,葉洲妤心中一時惶恐,急忙低頭行禮道:“弟子遵命。”也是在這時,冷月大師轉過身來,慢慢走向思過堂外,只是在行至思過堂門外之時,冷月大師突然停下腳步冷冷說道,“待他醒來了,就讓他留在這思過堂中與你一同修行吧!”
葉洲妤低頭轉身很是恭敬地道:“弟子遵命。”
良久,沒有聽見冷月大師回話,葉洲妤便擡起頭來,看向思過堂外。只見黑暗的院中,冷月大師一襲白衣孤單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黑暗的庭院盡頭。她的腳步慢慢向前,很是沉重,很是沉痛。
彷彿,這一夜勾起了許多人太久遠的往事。而與往事糾纏在一起的,是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只能身藏在心底伴人老死入土。
待冷月大師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葉洲妤便望着手中的兩方手絹出神。良久,葉洲妤才站起轉過身來,正欲走向連城傑休息的廂房。然此時,葉洲妤卻不禁愣愣地站住了。
視野所至,只見連城傑倚門而立,滿面漠然,一雙冰冷的雙眼緊緊地盯着自己,還有手中那兩方手絹。
葉洲妤望向他,一念之後卻是慢慢地低下頭來。而此時,她只覺腳下地板上的寒意偷經鞋沿腳而上,不出片刻便冷徹了整個身心。
此刻,就連這思過堂周遭的溫度都在驟降,彷彿身處極地那般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