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柔的身姿在平時稱得上“窈窕”,但在這樣浩大的風雪中只感覺單薄。遠遠望見月嬋被吹得飛起的裙裾時,張牧雲一時擔心橫吹而過的風雪會把她刮跑。
“月嬋!月嬋!”
一邊舉步向那邊跋涉,一邊便朝她喊叫。他還是低估了風雪的威力,寒風裹挾着雪花呼嘯而過,將他的聲音吹跑。張牧雲不得不加大了嗓音,在肆虐縱橫的風雪裡朝月嬋大叫。
他的喊叫起了作用。聽到他的呼聲,在風雪中一直靜立的少女似乎忽然吃了一驚。透過不停飛舞的潔白雪花,張牧雲在一片迷濛中看見月嬋迅速回頭看了一下,然後又很快轉過頭去,繼續朝着北方的洞庭大湖發呆。
“月嬋怎麼了?”
月嬋的舉動極爲反常,張牧雲心中沒來由地有些不安。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月嬋艱難靠近時,張牧雲琢心裡磨了一下,忽然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唉……還是怪我沒用吧。”
在他能夠想像的範圍裡,他難過地認爲自己找到了月嬋反常舉動的緣由。
“不管怎麼說,當初她那褻衣實在太過華貴。那些織物是她的也好,不是她的也好,肯定她以前呆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富貴。‘宰相的家奴三品官’,雖然是伺侯人的,月嬋也一直是錦衣玉食了。這大半年來她跟着我過日子,常常粗茶淡飯;這也罷了,誰知這些天又砌屋蓋房的,她忙上忙下實在累狠了,便一下子發作了。”
張牧雲對這樣的推測篤信不疑,因而當走到月嬋身後時,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底氣不足地說道:
“月嬋,讓你跟我在這小村子裡吃苦,是委屈你了。不管如何你披上這件棉袍,先跟我回家去。躲了風雪,你怎麼怪我都好。”
說罷,張牧雲等她反應,卻見她似乎充耳不聞,依舊瑟縮着雙肩,毫無動靜。唉,看來應是十分氣苦了。張牧雲愈加不安。想了想,他在風雪中大聲說道:
“月嬋,不管我怎麼不對,但現在這天氣卻是不要賭氣。快裹上棉袍跟我回去,不要凍壞了你。”
本來不爲所動的少女,這時身形卻忽然微微一顫。
捕捉到這情形,張牧雲只覺得她一定被凍壞了。霎時間一股熱血衝上額頭,他再也不顧不上什麼彬彬有禮,從後一個虎撲,向前一躥,口中說道“一定先披上棉袍”,轉瞬間一探手便將月嬋勾攔在懷裡;然後也不管她如何反應掙扎,大力將手中的棉布袍將她緊緊包裹。
張牧雲忽然這般粗魯,月嬋倒是猛然一驚。定國天香公主,自幼便被灌輸種種常人難以企及的各路高深法技,自然絕不似常人。儘管張牧雲行動也是極爲神速,但真像那“金風未動蟬先覺”所說,他纔剛一展動身形,月嬋已是嬌軀微微一震,不過剎那之間,便有無數種或防護或反擊之術。
不過,當那有些破舊的棉袍裹緊在她身上時,她最終還是沒有掙扎。
“我們先回屋吧。”
張牧雲說。
“嗯。”
這回月嬋再沒不作聲。不過當張牧雲拽了拽她時,她卻如樁子一般立在原地。
“張牧雲,”
只聽她道:
“你能聽我說一會兒話麼?我心中有些疑惑,想問問你。”
月嬋的話語依舊輕柔,但聽在這麼熟識她的張牧雲耳裡,不僅發現那稱呼變了,還覺得口氣和之前也判若兩人。平和說出的話語卻似乎蘊涵奇特的魔力,讓張牧雲無法抗拒。
“月嬋你說吧!”
“嗯。”
月嬋悠然說道:
“剛纔立在這山丘上,望向洞庭之北,忽然便看到另一種生活。牧雲你且休懊惱,那樣的生活是你無法想像。嗯,如果說眼前的日子是在洞庭湖最深的湖底,我恍惚間看到的那種生活就像在這飛雪源頭的高高雲天頂。”
“嗯,我知道。”
聽了月嬋這席話,張牧雲當然並不懊惱。不僅如此,他對月嬋忽然說起的那個了不起的生活,一點都沒驚奇。
此時那風雪漸漸小了。斜斜吹來的北風將曼麗少女的額邊兩綹垂髫漫漫地吹起,隨風搖曳在嬌娜如畫的容靨前。只見她繼續說道:
“假如,有個人這兩種生活都經歷了,牧雲你覺得她會認爲哪種好?”
“當日是那高在雲天的日子好!”
張牧雲毫不猶豫地回答,甚至覺得這疑問真是多此一舉。
“唉……”
聽牧雲這麼回答,月嬋卻幽幽地嘆了口氣,道:
“我知道,按常理來說,該是你說的這結果。可是……”
她的神色變得有些迷惑:
“怎麼那個經歷過富貴堂皇的人,還是有一點點覺得,這種卑下平凡的日子卻每天過得很快樂……”
“這……”
自幼生長鄉村的少年果然比較庸俗。見月嬋這般如怨如艾地感慨,他只覺得不可思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他心中不厚道地想道:
“嚇!放着那樣好日子不安心,卻覺得貧苦生活可樂。我看妹子認識的那人不是吃飽了撐的,就是有病哦!”
不過這樣的想法自然不敢跟月嬋說。他現在也搞不清楚,月嬋說的那人究竟是不是她自己。
“牧雲,”
正在腹誹,卻聽月嬋又說道:
“不僅僅如此,那個人以前還只想做驚天動地的大事。恐怕你不能想像,她可以爲了一副只是耳聞中利害的弓箭,就驅動好多大人物爲她奔波賣命。那時她只覺得這樣理所當然,直到她後來經歷過一段猶如在洞庭湖底的低下日子,她才發現原來哪怕做一件小事也並非易事。”
這時月嬋似乎不再需要牧雲回答什麼問題。她只在那兒娓娓自語,說道:
“比如原先在她眼中微不足道的一頓飯菜,若真個做時,卻要購齊油鹽醬醋,備好米麪菜蔬,還要劈柴打草。到了做飯時,要洗菜淘米,要刷鍋升竈,然後細細烹煮,如此纔可能五味調和。縱然如此,卻往往尚難讓食者個個滿足。若從這點想去,那個人一時異想天開安排下去的未知之事,之後過程中也不知會有多少比這做飯更難上百倍的事。尤其,一想到這些奔波往來之人,別說其他事情,至少一日三餐的飯菜就要費得許多廚娘主婦爲之操勞。這麼一想,那個輕易使喚別人之人,實在輕率可惡。”
“呃……是哦。”
聽了月嬋這一番言論,張牧雲倒覺得發常人所未想,言之有物,便真個有些動容了。細細琢磨她話中真義時,卻聽她繼續說道:
“我看,也只有等她在廚中親手做過這些想都沒想過的瑣事,再出去見過那些臉難看話難聽之人的臉色,這纔會明白,以前無論老少婦孺她都當芻狗般對待,錯得有多厲害!咳……咳咳!”
在寒風中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還越說越激動,最後月嬋禁不住猛烈咳嗽起來。
“別說了!”
見此情形,張牧雲忙讓月嬋別說下去。又想了想剛纔她的話,張牧雲便大大咧咧地道:
“那人你認識麼?照這麼說果然不是好人。這種人你以後可別交。”
這般說時,他渾不覺身前正咳嗽的少女驀然怒氣勃發,想要對他呼喝,卻因迎着風反而一陣更劇烈地咳嗽,生生把這怒氣給憋了回去。天香公主生着悶氣之時,卻聽那少年又關心地說道:
“月嬋我們回屋去說!”
張牧雲又恢復了往日的豪氣。他一邊攬着月嬋往回拖,一邊嚴肅說道:
“你看,凍出咳嗽來了吧。無論如何,咱不能不愛惜自己的身子,我們可沒這麼多湯藥錢供贊揮霍。”
一提到錢,張牧雲更覺得此事極爲嚴重,便恐嚇少女:
“若以後你再這般任性,小心我打你屁股!”
“……你敢!”
聽張牧雲這麼一說,已經恢復脾性的定國天香公主頓時勃然大怒。她霍然轉身,鳳眼圓睜,怒叱一聲,氣沖沖瞪着張牧雲,胸脯一起一伏,顯得十分惱火!
“哈哈,我說錯了麼?”
看着月嬋這怒氣衝衝的樣子,張牧雲卻毫不在意。天之嬌女豈可觸怒,當即月嬋就想發作。不過,轉念又一想,她只道:
“當然,你說什麼打……我可是大姑娘,你怎敢說話如此粗俗!”
“哈哈!”
見月嬋恢復了生機,張牧雲十分高興。他以前也是憊懶慣了,纔不管這樣小兒女的抗議。他滿不在乎地道:
“好好好,你是大姑娘,你比幽蘿還大呢。月嬋,說真的咱也別在雪地裡閒談了,再不回去,那倆女娃兒還以爲我倆被雪埋了呢。趕緊回家吧。”
他關切地道:
“來,路滑,我扶你。”
“……不要你扶!”
見張牧雲探手攙來,月嬋卻是飛快一閃身,轉眼就在坑坑窪窪的山頂積雪地裡飛跑到前面去。跑出一段距離,她便輕盈地轉身,在青白斑駁的雪中竹林邊立定,笑靨如花,似雪裡香梅般展顏說道:
“張牧雲你且自己走好,小心摔跟頭。”
“你呀,別看冰颻那丫頭神神叨叨,好像有多少本領。其實我也有本事,這便讓你見識見識我踏雪無痕的功夫!”
話音未落,月嬋便已飄然而去。看她那姿態,足步雪地時猶如在湖中凌波微步,濺不起一絲的風塵粉雪,便此悠然下山去。
“唉呀!”
此時張牧雲還不知月嬋身份手段,只管望着她背影擔心地叫喊:
“小心着滑雪啊!”
然後他一路追了下去;眼見着那少女行雲流水地下山而去,不想自己卻應了她之言,一路上好幾次滑倒,跌得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