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
映入眼簾的場景頗爲毛骨悚然,那個小女娃的聲音卻依舊響亮甜美:
“你們看幽蘿活兒幹得快不快、好不好?”
循着聲音法力高強的洞庭靈女朝那幽蘿的方向望去,俟一看到那副圖景,這纔算真正地驚呆了!
原來,在冰颻的眼前,一雙巨大的黑色羽翼橫空出世!它似是鴻雁的羽毛,卻比其翼展更寬廣;似是蒼鷹的翅翼,卻比其羽紋更精緻。而和世間一切鳥類翼族的羽翼都不同,這雙鋪展開橫亙半個小院的翅翼竟是似實還虛,仔細看它所有的翎毛翼羽全都只是光影。只不過,彷彿凝萃了所有黑暗夜色的光質,又在深幽的冥河中浸染了萬年,這光之雙翼竟顯得那麼地幽暗和真實。暝色的巨大羽翼在籬牆之內瓦礫堆上轟轟地扇動,已隔斷了一切光明,彷彿迎面撲來了億萬個黑夜的妖靈,在目光對上它的那一剎那將靈魂身心整個吞滅。黑暗的力量如此強大,甚至以冰颻如此靈明澄澈的心思在這一刻也產生了千萬只惡鬼同時向她尖嘯飛撲的錯覺;一時間,她禁不住神魂顛倒、心魂劇顫!
濃重的驚惶恐懼還不止如此,當冰颻努力平息了沸騰的靈魂安撫好激盪的心神,再朝那彷彿夜魔化成的雙翼望去,卻驚詫地發現,如此隔斷人世、引來冥夜的光之暗翼,竟屬於那個還在雀躍歡笑、鼓掌拍手的明媚少女。猛然之間,冰颻忽覺得自己從沒見過如此矛盾之事:最媚麗的少女展露着最陽光的笑顏,身背後卻波動揮舞着幽冥氣息濃重的巨大光翼。
“這……”
一瞬間,冰颻的眼神有些迷離:
“這就是傳說的那對‘夜魘之翼’嗎?”
在冰颻記憶裡,那個並沒有跟張牧雲等人說完的冥界傳說,其實還有些細節。比如,據說那冥界之中,只有最高等的貴族或者極端點說只有冥界之主本人,纔會有一對獨一無二的光之暗翼,名爲“夜魘”。不知人世間的夜魘是不是化自冥界之王的羽翼,但傳說夜魘光翼中蘊涵着無盡的冥神力量,當它扇動時,每一次的起落都是生者世界的一個輪迴。
不過,所謂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就今日眼前事兒而言,傳說就是傳說,傳言多是誑言。現在眼前的這光暗之翼雖然看起來十分純淨深沉,但被那長相可愛的小幽蘿撲扇來撲扇去,最多也只因爲她出其不意,才讓月嬋的花容失色,讓張牧雲的屁股墩地,最多隻是讓張家村中原本熱鬧嘶鳴的驢叫雞啼霎時沒了聲息!
“你們怎麼了?”
正在冰颻有些出神之時,那一直只顧歡笑邀功的幽蘿也忽然清醒。已過了半晌,不知迷糊還是聰穎的小幽蘿纔想到,這冰颻姐姐的口兒張開,月嬋姐姐的臉色煞白,牧雲哥哥賴在地上不起來,恐怕並非在向她表示誇獎和讚美。於是她想了想,眨了眨眼,猛然明白了一切;於是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急智,幽蘿胡亂揮一揮手,那隻一直咯吱吱圍着驚恐萬狀的少年轉圈的雞骨架,便義無反顧地奔向院外無邊的暮色中,徹底失去了登上張家餐桌的機會。
隨着嚇人的白骨雞架不知所終,那小幽蘿背後驚心動魄的黑色光翼也忽然消逝無形,沒留下一絲痕跡。在那一刻落日的一抹餘輝忽然又出現在小院中,與遠近的雞犬相聞幾乎同時出現在小院之人的眼裡耳裡。
周圍的景物已回覆了正常,但之後也不知道這小院中的四人間如何恢復了往常的態勢。只知道,在這之前,原本開朗可親的屋主人很久都避着那小妹妹,不管她撅起嘴賭氣還是眼巴巴的凝注,他都躲得遠遠地,敬之如鬼神。
幾乎機械般忙碌完預定的活兒,又吃完了飯,到了掌燈時分,當那個心裡有鬼的小女娃正要偷偷溜回東邊臥室裡搶先裝睡,忽然便被張牧雲揪住;正要胡亂抗議幾句,一眼卻瞥到那少年凝重的神色,便把涌到嘴邊的嚷嚷咽回到肚子裡,乖乖地被按坐在堂屋中桌旁的那張凳子上。這時,那張牧雲其實已和冰颻和月嬋確認過傍晚之事;衆口一辭,她們都說之前自己見到的情景並非因爲這些天蓋房勞累而引起的幻覺。
“幽蘿,”當四人圍在點着油燈的桌子周圍時,就坐在燈盞旁的張牧雲神色凝重地問對面那個小女娃:
“你真地記不起自己的來歷麼?”
“真地。嗚……”
出奇沉重的氣氛,彷彿凝成一把重錘,已然將幽蘿稚嫩的心兒壓碎。於是張牧雲才第一句問話,幽蘿的回答已帶上了哭音。
“那你……”
“哇哇~~”
這一次,還不等斟酌着言辭的張牧雲把第二句話問完,那小幽蘿忽然一眼瞥見油燈旁他的臉,只見得本來萬分可親的臉龐此時在這忽閃忽閃的燈影中竟顯得十分可怕,在加上那異樣認真的口氣,頓時幽蘿便被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她這一哭不要緊,那橫飛的淚雨霎時就把審問式的對話變成單方面的安慰,並亂作一團!
而在手忙腳亂之際,月嬋卻悄悄地拉了一下張牧雲的衣袖,在一旁悄聲地說道:
“牧雲,我看幽蘿小妹衣裳有縫,走路有影,大白天又根本不怕日光,應該不會是鬼祟之類。”
“是的!恐怕下午我們仨人一齊發夢也說不定。”
幽蘿放聲大哭成了淚人,張牧雲此時十分後悔,對月嬋的話正是無比認同。嘴上忙着哄人之時,張牧雲心中鬱悶想道:
“晦氣啊,這一場大哭大叫,有不知道的四鄰,還以爲我夜裡沒事打孩子玩呢!”
“牧雲……”
正當焦頭爛額之時,旁邊那冰颻卻也走近,悄悄在他耳旁說道:
“我也覺得月嬋說得有理。只是雖非邪類,但她來歷着實奇特,這朝夕相處的,最好還是能知曉。其實,我有一法,能讓失憶之人回想起所有前塵往事,絕無差謬。”
“是嗎?”
張牧雲聽了,將信將疑地看了冰颻一眼,發現她神色認真不似開玩笑,便趕緊點了點頭,也放低了聲音說道:
“那你就快快施法!”
“好!”
小女娃哭鬧聲中,只見那冰颻含笑微語:
“我這法術名‘清心訣’,從前日助你學醫書可知,也屬於你那溟海水神之術一類。不過你是新學,暫時未能融會貫通;還是我以前專學管用,你且看——”
語至此處,冰颻已閉上眼睛,蔥蔥玉指已拈成一個輕柔的形狀,口中唸唸有詞。張牧雲滿臉好奇,在喧天哭鬧聲中仔細辨別,只聽她依稀唸的是:
“……數號天一,位列壬癸。聚此清漪,萬事明矣……”
隨着這一聲聲如有魔力的話語傳入耳中,張牧雲和月嬋忽然發現,從腳下這屋裡的地面上竟漸漸涌起一陣無形無味、有光有色的清波,波色虛明,正隨着冰颻一聲聲召喚越升越高,還不等自己來得及反應,轉眼便齊頂湮滅,將屋中所有人都淹沒在這片清冽空明的無形水波中。
而當所有人都淹沒,幽蘿的哭聲也漸止,那冰颻的聲音彷彿從天外飄來:
“清心訣,水爲心之源。只須身在清心水波里,便靈臺澄澈,萬慮通明,所有的前塵夢憶,無論鉅細,一併記起!”
自信而縹緲的話語,在這樣夜深人靜時,不僅傳在了牧雲、幽蘿的耳中,同時還傳到了那一樣浸在法術光輝中、靜若空谷幽蘭的月嬋耳裡……
正是:
相對猶愁雨,江村憶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