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識地瞥看,無咎心中訝道:
“難道這小女郎如此貞烈?即使對她情哥哥也不假辭色?”
顯然剛纔看了這麼久月嬋的神情,這遊歷江湖多年的道子不會把這倆小男女當成真正的親兄妹。無咎這廂心裡嘀咕,張牧雲察言觀色卻是在心中哭笑不得。張牧雲心說:
“這老道卻把我當淫賊!”
他也是常在市井中行走,一看無咎這樣子,便知他想歪。心中鬱悶,口中還得秉着禮節,道:
“道長,小子確有難解之物,不過倒不是這個,這個不難……”
一語未了,卻忽然驚覺好像有什麼地方也說錯。本能地偷眼朝那少女望去,卻見即使在夜月光輝之中,也看出月嬋臉兒紅紅,一雙眼眸中眼波朦朧,猶如升起春日汨羅江上氤氳的水霧——饒是他聰明,也不知道那是害羞還是慍怒。
不確定之際,想起這女孩兒武功強大,張牧雲想了想,還是一正神色,嚴肅認真地跟無咎說道:
“道長,您也說過,我乃是端人。既然這樣,便不管我學那法術用在何處,反正我不做歹事。您若還想去君山七十二峰,我給你帶路。”
“好!快人快語。”
見得事成,無咎也甚欣喜,拊掌說道:
“不知你何時有暇?明日如何?”
“好,明日可以。就定在明早出發!”
張牧雲十分乾脆利落,訂下時間,然後又看了看老道裝束,說道:
“現在已晚,不知道長可有住處?如果沒有,倒可在我家落腳。我去再摘下廚房門板,很快就能給你鋪一張牀。”
“不必了。”
無咎擺手道:
“出家之人,何必在屋院拘束。貧道便即離去,去那荒野廣闊天地中,以天地爲枕蓆,以明月爲華燈,總勝過屋中高臥。”
“……仙長果然高人。”
張牧雲讚了一句,撓撓頭,又道:
“道長,那野外蚊子多,不知您可有防護之方?我家中倒是有幾瓶自制的薄荷油,善能驅蚊止癢,不知道長要否?”
“這……”
無咎略一遲疑,便道:
“也好,便給我一瓶……不,三瓶……五瓶更好!”
“好嘞!月嬋,去碗櫥櫃子裡拿六瓶薄荷油精來,給道長。”
“哎!”
至此,這汨羅少年和上清道長第一次的長談便也結束了。此後無咎袖着瓶瓶罐罐仙風道骨地飄然去了暫且不提,張牧雲和月嬋又收拾了一陣,便也各自在院中簡易的牀板紗帳中睡下了。入睡之前,和往日不同,這倆小男女竟罕見地吵了一架;一個不想第二天帶她一起走,一個偏偏要跟去,如此絮絮叨叨你來我往各不相讓,吵了好半天,最後還是張牧雲看女孩兒態度堅決,便念及兄妹之情,還有她出奇強悍的拳腳,也就答應了。
於是這小院中重歸平靜。柔和的月光如流水一般灑在二人紗帳上,點點的潔白月華漏過粗紗的孔眼,照在他們蓋着的薄被上。此時又有一陣微涼的晚風輕輕吹來,透過紗帳拂在他們臉上,於是他倆很快便安然入夢了。
第二天一早,張牧雲和月嬋洗漱完,剛吃過早飯,那無咎道人便來了。先客套地讚揚了一下張牧雲秘製的驅蚊油精,無咎道人便請他上路了。自然,最後離開小院時,那月嬋也一起跟上了。
君山,又稱洞庭山,只在洞庭湖裡。要去君山,先要到洞庭湖。去洞庭湖,張牧雲知道近道,便領着無咎月嬋一起沿他家屋後的小溪順流而下,大約走了半個時辰,再繞過溪邊一棵被雷劈去半邊的歪脖大柳樹,順着另一條小路折向東,又走了一個多時辰,經過五六個村莊,這纔來到離張牧雲家最近的一個洞庭湖渡口。這渡口旁邊,也有一條大溪不知從何處流來,打這兒流入洞庭,於是這地方便叫作“大溪口”。
大溪口渡頭有一條長長的泥堤伸入湖中,這便是大溪口碼頭。大溪口碼頭的兩側釘着兩排深深的木樁,木樁上繫着一溜的湖船。除了幾艘大些的客船定期開往對岸的城鎮,其他都是那種有篷或沒篷的小船。這些小船上各有兩三位船主水手,袖着手靠在搖櫓邊,專等遊湖的客人僱船。
等張牧雲這一行人來到大溪口碼頭,便由張牧雲講價、無咎出錢,在碼頭靠近湖中的位置僱了一艘不大不小的白帆油篷小艇,跟船伕講好了去處,便準備一起上船。就在這時候,張牧雲叫了一聲,“月嬋,走了”,卻發現沒動靜;回頭一看,卻看到那少女還停在剛纔來的小路上,呆呆地望着湖水出神,不知道在幹啥。
“月嬋,幹嘛呢?”
見月嬋發呆,張牧雲莫名其妙,便提高了嗓門喊她。聽他提高嗓音叫,看得入神的女孩兒如夢初醒,趕緊一路小跑,嫋嫋娜娜地跑過來了。
待月嬋過來,還不等心中奇怪的張牧雲問她,她卻先一臉奇怪地問道:
“咦,大哥啊,你們怎麼走得這麼急?這麼好的風光你們不看一看?”
原來,初到洞庭的少女從不記得曾見過這樣浩渺明淨的水色煙波。這明朗晴空下,且不說那長波天合的萬頃碧波,就是這近處的湖岸,也婀娜多姿,明媚如畫。那蘆葦青碧,水色清瑩,澄渟湛然的湖波一聲聲拍打着湖岸,攪起一陣陣潮風,帶着獨特的清香。月嬋覺得,這樣微腥酒香一樣的氣味,任何自己用過的脂粉香水、任何聞過的花香蕊香都不能比擬。而在貪婪地嗅息湖風之時,聽得“啾啾”兩聲輕柔清脆的鳥鳴,那隨風作響的蘆葦叢中忽然就有幾隻白色的水鳥拍打着翅膀飛起,搖曳生姿地翩然飛向遙遠的天際——所有這一切,是多麼的動人迷人?怎麼竟有人能視若無睹?所以月嬋非常奇怪。
不過,這少女她哪知道,和她同行的這兩位,一個住近水邊,一個久歷江湖,這樣的湖山一次兩次甚至十次都可以,但實在看得太多了,現在如果不特別用心,也就自然熟視無睹。
所以張牧雲見月嬋一臉奇怪的發問,也只是嗯嗯啊啊隨便說了兩句應付過去,就趕緊拉着她跳上船頭。畢竟,趕路要緊。
於是,載着月嬋幾人的帆船如一隻張開白色翅膀的水鳥,倏忽間蕩離了水岸,推開一路清澄的湖波,悠悠然往大湖的深處而去。一帆煙水,兩槳汀洲,面對着清澈粼粼的湖波,三人坐在船舷邊,只隨着船兒搖搖擺擺,一時陷入靜默。當然,少女沉默,是因爲震驚於如畫的湖山,連船舷邊那些碧濤中因爲船行拖迤出的白浪波紋,也被她看出精緻的畫兒來。其他兩位沉默,卻因爲無聊,無話可說,才一時閉嘴。
不過這雲夢澤洞庭湖實在太過廣大,覺着已經忍了很久,回頭一看,卻好像才離了湖岸。於是過了一會兒,那無咎道人便先忍不住,挑起個話頭,跟眼前兩個年輕人扯起閒篇來。他先是天南海北、雲遮霧繞地說了一通,便說起君山來。無咎說:
“牧雲月嬋啊,你們恐怕不知道,這君山七十二峰,還是那姑射山上神女瑤姬休憩的行轅呢。”
“是嗎?”
因爲坐船實在無聊,老道這話題顯得格外有意思,張牧雲一驚一乍地接了一句,勾着他往下聊。
“可不!”
看着興奮的少年,無咎也興致勃勃地繼續講:
“那瑤姬可了不起,傳說是天帝的小女兒。她是姑射山上最有名的仙子,往往說姑射神人,便是她。那瑤姬,不僅神力高強,還心地善良。據說當初大禹治水時,起初一籌莫展,還是瑤姬看他可憐,託夢傳給他役鬼差神的法術,還在他枕頭邊留下一本防風治水的天書,就是靠這些,大禹才止住了橫掃千里的颶風。到後來,瑤姬又派侍臣狂章、虞餘、黃魔、大翳、庚辰、童律等大神,祭起法寶雷火珠、電蛇鞭,將巫山炸開了一條峽道,讓洪水經巫峽從巴蜀境內流出,涌入大江。所以說,正因有了她的幫助,大禹治水才能成功。”
“真了不起!”
聽了無咎之言,張牧雲由衷地讚了一句。然後幾乎是脫口而出地問了一句:
“那她漂亮嗎?”
“嚇!漂亮?!”
聽他這麼問,老道卻像受了啥天大的侮辱,就差沒跳起來,滔滔說道:
“瑤姬、巫山神女!你還問她漂不漂亮?年輕人,雖然看樣子你也讀過不少書,但你這話問得就像沒讀過書的吧。”
容貌中年、年齡蒼老的無咎道人,這會兒如同上了年紀的尋常老人,不知不覺便總要在後輩面前顯擺一下。他道:
“你們不知,那瑤姬就是巫山神女。當年登徒子宋玉不是有賦兩篇?一曰《高唐》,二曰《神女》,便專門是給瑤姬寫的。當然裡面還提到她夢會楚懷王的故事。所謂‘旦爲朝雲,暮爲行雨’,能讓宋玉這樣古今難得一見的大才子連用兩篇大賦書寫,你說她漂不漂亮?”
“哇……原來如此!那一定是了不得地好看啦!”
聽無咎這麼一說,也不知是否聽入了神,張牧雲興奮回答時,旁邊那少女一看,身前她這哥哥竟然滴出了口水!
“哼……”
見得如此,少女不免哼了一聲——卻聽那老道還在說道:
“那是當然。小夥子,這回你當我的嚮導,引我上君山,不虧的。那裡雖然可能有虎豹豺狼,不過我也說過,那兒也是巫山神女的行轅。說不定你們機緣巧合,便能見到呢!”
“是嘛!!!”
閒得無聊的老道人搖脣鼓舌地胡侃一通,竟引得少年也一臉興奮,倆眼放光,忽然對去過一回的君山十分神往。
正當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地說得投機之時,那少年卻忽然覺得有人在牽他衣袖。轉臉一瞧,牧雲正見是那妹子在拉他。
“月嬋怎麼了?”
卻聽月嬋小聲說道:
“哥,我們不去了好不?”
她少見地搖着牧雲的衣袖請求。
“嚇?你咋突然這麼說。”
見妹子忽然給他打退堂鼓,想了想,張牧雲便覺得被小瞧,有點不高興地道:
“妹子,難道你覺得我會怕那些豺狼虎豹?”
“不是……”
少女口角囁嚅。
“我……”
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爲什麼忽然不想讓張牧雲去了。她只不過剛纔,憑着天生的驚人直覺感覺這一去君山,好像自己有什麼寶貴的東西就快跟人分享。這事情雖然嚴重,但畢竟不過直覺,想想也就罷了,若說出來,恐怕也就如癡人說夢無異吧。所以,月嬋口角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好作罷了。
就在這番熱鬧的對答暫且告一段落之時,這三人正歇息時,卻忽聽得船尾那一直專心掌舵的船老大突然驚叫道:
“看!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