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幻夢,宛如橋前流水,逝去無蹤。當張牧雲從夢中醒來,只見自己仍立在寶林寺後原處。
“定是今晚殺人,作惡心虛,才導致現在心神恍惚。”
心有餘悸地給自己排解,剛要跟身旁的僧人少女解嘲,他的目光卻無巧不巧再次落在那無名竹簡之上。這一看,他卻是真正地大吃一驚!
原來夜空下燭火中,手中那捲原來碧潤晶瑩的竹冊彷彿忽然失了所在,手中緊緊相持的竟好似一幅書攤的畫卷變成真實,手掌間忽然出現一片飄渺虛幻的風物山川。一瞥之間,那其中山險水惡,危機四伏,高山崔嵬刻削,奇形沸亂,森立若鬼,谷中大澤深藏,白霧繚繞,毒瘴射目。一剎那不知是否錯覺,竟聞到那指間森冷氤氳的沼煙腥氣山嵐寒味,看到那無數鐵索鐵鏈於巉峭聳峙的萬峰間縱橫交錯,聽到那有如猛獸大魚詭譎而淒厲的吼叫哀號!
書卷幻形,和剛纔酣夢一樣,其時不過瞬間;還不等張牧雲來得及額冒冷汗,就見那千山萬水毒瘴怪吼一齊消失。掌間虛淡空明,忽顯出飄飄渺渺的兩行古字,有如刀鏨石刻般霎時印到他心間。不用悉心分辨,張牧雲只覺得有一個聲音在心底振聾發聵——
“鴻蒙開天,蒼穹馭日;
輪迴之書,萬靈莫御!”
這一念不要緊,本就心懷鬼胎的張牧雲一聽那“輪迴”二字,只嚇得魂飛魄散,一時也不顧其他,心中直道爲人果然不能作惡,今晚剛剛行兇就有了現報。驚慌恐怖疑神疑鬼之時,偏生又覺得手中一鬆,緊跟着腰間一緊,好似忽然有什麼鎖鏈甩來,腰間轉瞬便被綁住;繩捆索綁得如此結實,稍吸了口氣掙了一掙,竟被箍得生疼!
“……大和尚不要惹笑!”
這般危急之時,張牧雲還強自鎮定,端正了神色嚴肅了麪皮,故作從容地轉過身,跟那位離自己最近的智光方丈說話。誰知道,就在這一轉身之間,他卻驚恐地看到方丈、少女離他竟還有一丈之遙!
“死也死也!”
這一下他可真被嚇得魂飛九霄,趕緊手忙腳亂去掰折腰間所纏之物,一邊死勁拼力一邊還不忘大叫:
“黑大哥白大哥饒命啊!小弟陽壽未盡,不要拿這追魂索鎖我!”
“……”
就在這失魂落魄的牧雲小哥着忙掙扎時,周圍衆人卻忽然靜了下來。半晌之後,那片刻無言的老禪師卻忽然鼓掌大笑,滾滾笑聲有如洪鐘巨鈸,震得周圍林樾簌簌作響!
這寶林一寺之主,直放聲大笑了半晌,才合手高宣佛號,對還在原地轉圈掰手的張牧雲蒼然說道:
“善哉!原來本寺古塔中的寶緣,着落在牧雲小哥的身上!”
當他說話時,那愣在一旁的少女也反應過來,見張牧雲還在那兒漲紅了麪皮掙扎,趕緊跑過來,脆語嬌聲地說道:
“大哥大哥,你卻不用着忙。你快低頭看看這不是什麼追魂索,月嬋剛纔看清,是你手裡的竹書變成一條腰帶纏在你腰間。”
“啊?!是嘛……”
聽得月嬋之言,張牧雲將信將疑,道:
“妹子你可不要哄我;大哥轉眼命赴黃泉,你還是挑點要緊話兒跟我說說……”
雖然口裡這麼說,剛纔一陣忙活的張牧雲也即住手。定了定神,他低頭一瞧,原來那腰間纏的不正是一條烏碧青黑有如玉石綴成的腰帶麼?
一見腰間果是纏的腰帶,張牧雲這才安靜下來。愣了片刻,他又問智光道:
“大和尚,你剛纔說什麼寶緣……着落在我身上?是什麼寶?”
“這個……咳咳!”
出乎張牧雲意料,剛纔振振有詞的方丈聽他這麼一問,卻變得支支吾吾。他在那邊東拉西扯,說了好一陣,聽到最後,張牧雲卻覺得只有一句着實。那智光說,他從前輩主持手中接過方丈之職時,隱隱約約知道好像這寺後藥師金剛琉璃塔中有不凡之物。平時這事兒也不大想起,但剛纔一見那塔中取出的無名竹冊自動捲成腰帶模樣纏到牧雲腰中,這才脫口說得那麼一句。
“是嘛……”
本來想打聽這腰帶來歷,張牧雲卻見智光方丈也是全然不懂,便有些失望。正當他又開始試圖解下這腰帶時,卻聽那智光又說道:
“牧雲,月嬋姑娘,今日得你們相救,老衲和敝寺僧俗全都十分感激。現在時候也不早,不敢多打擾,兩位還是先回客房休息去吧!”
聽智光這麼一說,張牧雲這才忽然察覺四外天光已放亮。擡頭朝遠處看看,那些山石已能看清形狀,正在清冷的晨靄中露出白茫茫的顏色。見得這樣,他掰了掰腰間竹帶,見還是紋絲不動,便暫時不管它,和旁邊女孩兒招呼一聲,便一前一後一起回萬竹林客舍休息去了。
等到了客舍中,和衣臥榻,臨入睡前,張牧雲望着窗前已映出的一抹淡紅霞色,已變得有些渾噩的腦子裡也悠悠想到:
“呵……那黑袍惡人所說寶物,莫不是就是我腰間這腰帶書卷……如果那樣,倒真是寶物了……”
心裡這般想了幾回,不知不覺他便微微打起了鼾聲,不久便沉入夢鄉去了。
等張牧雲一夢醒來時,那屋外太陽已升得老高。一室陽光中,張牧雲坐起來,揉揉眼睛,見牀前的方凳上已放着一盆清水,旁邊搭着一條繡着“卍”字紋的白布巾。
“月嬋這丫頭倒起得早。”
不用說,和往常一樣,這牀前的淨水定是那月嬋妹子打來的了。
“現在應該趕不上聯燈閣抄書了吧?”
一邊洗臉時,他還惦記着抄書的事情。對他來說,這抄書賺錢一直便是大事;只不過經了昨晚那一場,到現在想起還有些心神不定,況且看看天色確實晚了,張牧雲也只得把心一橫,心道:
“罷了,拼得今日荒廢。也不在乎這點錢。明日加倍趕工便是。”
寬慰自己一陣,又記起昨天的事情,牧雲便又研究起腰間那條腰帶來。
略去他在那邊瞎折騰不提,再說月嬋。和張牧雲一樣,這晚她也睡得遲,不同的是醒得卻不晚。她現在也說不上原因,並不知道自己學過高深的運息寧神之術,自然便氣柔息定心靜神清,昨晚那一場大陣仗,其實並沒真正耗她多少精神氣力。於是日上東山之時她便起來,自己去竹林水池邊洗漱,梳理完雲鬢,便打了一盆水,輕手輕腳地走進隔壁張牧雲的房間,輕輕地放在他的牀前。然後她便一路小跑着趕去那連日抄經的聯燈閣中準備跟那些僧人一起開始今天的抄經。
她這般勤勉,卻是自流落江湖起,經過這幾月的薰陶,不知不覺就變得和她那位義兄一樣,視這抄經賺錢爲一等一的大事,片刻不得輕忽。她現在自是不知;等往後回想起來,卻不知這段歲月盤桓於心中時,是何等滋味。再說現在,等月嬋趕到那聯燈閣時,卻被已在閣中的和尚大師傅告知,說他們方丈說了,她和她大哥昨夜救了全寺,那抄經之事便再也休提;等他們離去時,只會加倍償付。就這樣,匆匆趕過去的少女只好又回來,路過大哥房門前時見他還在仰面呼呼大睡,只好自己一個人回到屋中,閒坐出神。
就這樣大約到了日上三竿之時,正在房中悶坐想事的少女卻忽聽得房門一響,擡頭一看,正是她牧雲大哥推門進來。
“妹子你倒起得早。”
踱進門來的少年誇了妹子一句,便少見地一臉認真說道:
“月嬋啊,這吃飯前,我想求你一件事。”
“嗯?什麼事呀?”
很少見他這麼嚴肅,月嬋趕忙支起耳朵細細聆聽;凝神聽時,內心還有點欣喜。
“嘿嘿……”
卻見那少年說要求人,卻又欲言又止,嘿嘿乾笑了兩聲,看似尷尬,卻又像大有深意。就這般一臉古怪,直盯着月嬋看了一陣,少年才壓低了聲音說:
“月嬋,你看這兒人來人往,不方便說。我知道這院落後面有座柴房,那兒白天沒人去。不如……我們先去那兒再說。”
“……”
忽然之間,少女只覺得自己的心怦怦亂跳,兩腿發軟,臉上忽然發燒。
“嗚……”
一下子懵了的少女漲紅了臉,不知怎麼回答,正急得要哭,卻見那少年自說自話說完,卻自顧自地擡腳出門去了。見得如此,一身荊釵布裙卻光彩照人的少女,猶豫了一下,也只好勉強邁步跟着一起去了。一路行時,那雙足如踏在棉花雲朵上,也不知怎麼邁步的,便輕飄飄一路跟下去……正是:
妙語非關禪,多情豈在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