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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
正當櫻雪哭得痛不欲生之時,在她的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渾厚的聲音。
“……父親?”明日香櫻雪聞聲爬起,抽咽着看着突然到來的父親。
“你、你怎麼會來?”流淚的少女有些不解。
“你那位先生,昨天已然找過我。”沉穩的中年道人,遠眺那抹帆影,惆悵地說道,“他告訴我即將遠行,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他囑我今天照看着你。”
“哇……”聽得父親此言,櫻雪剛纔強自抑制的眼淚,又如決堤般傾瀉而出。她跑上前來,使勁地捶打自己父親的胸膛,邊打邊哭,邊哭邊叫:“你怎麼不留住他!你怎麼不留住他!”
“我留了,可是怎麼留得住?”大海人承受着女兒小拳頭的撲打,苦笑道,“你先生,可是討伐過大旅淵蛇神安然而回之人。我一個修行的小道士,如何能阻得住他?再說——”大海人伸手抓住少女的手,臉色轉爲嚴肅,說道,“你先生是中原的英偉男子,自有他的大事要做,又豈能困於你這兒女私情?你不可使小性子了。”
“嗚嗚……”大海人此言一出,生長於帝王之家的少女,如何不能理解父親話語中的含義?因爲特殊的身份,她從小就被灌輸了許多大開大合的帝王之術。因此,她可能是現在明日香村中對“好男子行大事”理解得最好的一個。
所以。她只能停住了發泄的拳頭。她撲在了父親懷中,雖然不像剛纔哭得出聲,但無聲的哭泣時,眼淚卻比剛纔流得更厲害了。
感受到女兒無聲抽泣時身軀的震動,大海人的心裡簡直比她還要心痛。他將櫻雪摟在懷裡,笨拙地撫着女兒的秀髮,卻發現毫無安撫作用。雄才大略、隱忍堅強的當今天皇之弟,即使在皇兄天智天皇虎視眈眈、皇侄大友皇子強逼自己自貶吉野地方,內心都從來沒有任何動搖、絕望和無助——也許別人不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這些情緒一絲一毫都沒有。可是現在。只是面對着自己女兒痛入骨髓的哭泣,他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無助。
若是一般小民也就罷了,對於大海人這種真正的雄主,對內心產生的這種軟弱和無助。分外的痛恨。他本能地想做點什麼。但是一望眼前那浩瀚無邊的大海和已經消失無蹤的帆影。滿腔的心思頓時熄滅。
他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只有等女兒哭盡心中的苦楚。幾乎等了半個時辰之後,他纔有機會跟哭聲稍歇的女兒說:“櫻雪。不要難過。你是天照大神的後裔,應該要面對現實。”
“父親大人……”少女仰起臉兒,淚眼濛濛地看着父親。
“雖然很難過,但是作爲你的父親要告訴女兒:你們兩個,是世界的兩極;他是高天的飛鳥,你是海底的游魚。你們此生的軌跡完全不同,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
聽了父親的話,明日香櫻雪出奇地沒有再哭。高崖之上,衣帶飄飄,她轉身望着遠方,那裡正是海天一色。她懷想起往事,口中低聲吟哦:
“明日香川,
あすだに見むと。
思へやも,
我が大君の,
御名忘れせぬ。”
明日香川即飛鳥川的別名;望着碧海藍天斯人無蹤,少女這是在用和歌俳句表明自己的心跡。如果張牧雲還在身側,以他現在的水平,已能聽出少女吟誦的是:
“明日又見,
明日香川。
大君之名,
永誌不忘。”
聽了女兒的吟哦,大海人嘆息一聲,一邊和她一樣遠眺碧海雲天,一邊低聲和了一首:
“世の中は,
何か常なる。
明日香川,
昨日の淵ぞ,
今日は瀬になる。”
爲了安慰開解女兒,大海人吟的是:
“人世皆無常,
有如飛鳥川。
昨日猶深潭,
今成淺水灘。”
如果張牧雲此時在側,這首比剛纔少女的還好理解。只是其中飽含滄桑的深意,並非一時能品咂透徹。
陪着女兒惆悵移時,大海人忽似想起什麼。他從懷裡掏出一本單薄的冊子,跟櫻雪說道:“昨日你先生跟我告別,給了我這本小冊,說是這幾天簡略寫出來的法術心得。他說,見我雖是異族,也是道門一脈,又相見投緣,便寫了這本冊子給我;雖然簡要,但照之習練,必有所成。”
“啊?”明日香櫻雪聽了,有些驚奇,便接過這本粗紙寫成的法術書,看見封皮首頁上,寫着幾個飄逸清靈的熟悉墨字:水靈紀要。
“這個……應該很厲害吧!”最難過的時刻已經過去,明日香櫻雪顯現出與她身份和家教相應的智慧。她道:“雖然女兒看不懂,但這本冊子一定很珍貴。那個……叫碧奴的仙女,還奉我的先生爲主人,可見先生的本事一樣很大。而且那晚……”
縱然此處無人,女孩兒提起那晚忍者刺殺之事,還是欲言又止,轉而不言。
“是的。”他父親一樣機警,雖然前些天他早就從女兒口中得知了那晚刺殺事件,這時候卻不動聲色。不過,雖然閉口不談,他那神光內斂的眼神中,卻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寒光。
想了想,他溫和地開口說道:“我們應該感謝你先生的這番心意。如此寶貴的法術紀要,在當今之世的修煉者中,都奉爲秘寶,從不肯輕易示人。你先生也應是修煉中人。但還是贈我此書,他……還是看在你的情分啊。”
聽父親這麼一說,本來已經雲收雨霽的少女,眼圈又泛紅了……
正當父女二人想起中原少年的好處,卻忽然聽到有人大叫道:“櫻雪,櫻雪!”
大海人和櫻雪回頭一看,卻見戶出英樹和丹波三兄弟正氣喘吁吁地趕來。
“你們來晚了……”櫻雪對着趕到近前的四位好友,傷感地說道,“先生已經走了。”
誰知丹波大郎卻道:“我們昨天就知道了。”
“什麼?!”明日香櫻雪蛾眉倒豎,怒道。“這個壞人先生。什麼人都告訴了,就知欺瞞着我!”
“也不是。”戶出英樹趕緊說道,“先生說了,讓你最後一個知道。是想讓你難過的時間最少。”
“……”
大海人看了看自己女兒的臉色。轉臉對這幾個少年小夥伴說道:“你們趕來。是爲了送先生最後一程嗎?可惜他的船已經走遠不見了。”
“不是,大人。”戶出英樹對大海人行了個禮,恭恭敬敬地說道。“我們趕來,是想告訴明日香小姐一件事。”
“哦?”
“先生臨行前說,當他出海走遠,就可以跟明日香小姐說,讓她去南邊五里地外的海邊看看。”
“南邊五里……”大海人沉吟了一下,忽似想起了什麼,問道,“翅鹼蓬灘?”
“對!”戶出英樹道,“先生說了,他用自己的誠意和靈法,在那裡留了些東西,想跟明日香小姐道歉。”
“道歉?”少女一愣,“是要我原諒他不辭而別嗎?我、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不是……”戶出英樹卻道,“先生說,在初到野櫻之丘時,曾伐斷你的幾根櫻苗,惹得你生氣。先生說開始委實不知那是你在父親遠去吉野地方,父女離別時栽下的天然紀念物。雖說無心,但已經讓你傷心,心下便過意不去。所以,先生在芝生崖綠燃丘南邊五里地的灘塗上,給你留下了道歉的禮物。”
聽到這裡,明日香櫻雪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緊緊地抿着嘴,轉身朝芝生崖下跑去。沿着海邊,她跑下石崖,跑過綠地,趟過淺水,奔過沙灘,朝先生所說的那片翅鹼蓬灘塗跑去。
從北邊跑來,快接近翅鹼蓬灘塗的地方,也有一片連綿的小丘。跑上小丘,還沒等靠近此行的目的地,櫻雪擡眼朝前面一望,頓時便呆住了……
這時節,翅鹼蓬已是一派血紅;在碧海藍天的襯托下,茂密的翅鹼蓬海灘上猶如無邊的紅雲鋪地,氣勢十分壯觀。
但讓櫻雪驚呆的,並不是她常見的紅色灘塗,而是在小丘上俯瞰時,發現在那無邊的紅色中,竟有一個雪白的大字:
“戀”!
“是碧心太白!”剛趕到櫻雪身邊的戶出英樹,看到那片用雪色櫻花組成的大字,脫口叫道。目睹無邊火紅中那幾抹潔白,戶出英樹恍然大悟:爲什麼先生上回,跟自己打聽能在這個季節迅速生長的櫻樹!
而這時候,佇立碧丘的少女,望着遍地紅霞中純白如雪的櫻花之字,已似癡了……
這世上,有許多女子,終其一生,只爲一個美好的回憶而活。這個回憶也許只是心愛之人的一句話,一件事,甚至只是一個笑容。她們爲了這個微不足道的瞬間感動了一輩子,等待了一輩子。就像,期待曾經耀亮夜空的那朵煙花,等待這個美好的瞬間,再次爲她盛放……
現在的明日香,就是這樣。當她看到先生爲了她,以海灘爲畫布,以白櫻爲畫筆,寫下了那個字,就在心中許下了一個誓言。
這個誓言,她準備用一生來守護。
在這一年的夏天,明日香櫻雪,也終究徹底告別了她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正是:
翅蓬沼裡白櫻生,偶然一見長相憶。(未完待續請搜索,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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