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初六這天,杜雲鵬杜老爺子帶人來給張牧雲餞行。除了給足了盤纏和必要的洞庭門信物文書,杜掌門還專門給張牧雲一本《洞庭劍譜》,囑他和月嬋兩人人一路上勤加練習。這一回,他終於跟張牧雲明確了此行的目的地,三年一度的武林鴛侶大會今年已確定在姑蘇之南的杭州西郊外湖濱煙月山莊中舉行。
這洞庭門,杜老掌門和門下一衆弟子都年事已高,此次便不陪同前往。爲了照顧這三個小男女路上起居,杜掌門特別配了兩個丫鬟,一名侍劍,一名畫屏。這兩個丫頭雖然年紀不大,但都眉目楚楚,生得頗爲可人。除了不錯的容貌之外,張牧雲和月嬋還都注意到,這二女說話行禮間身姿矯健,神色英爽,顯然頗有些武功底子。見得如此,張牧雲和定國公主都心知肚明,洞庭門派這兩人來,名義上服侍,恐怕暗地裡還有監督之責。
略過洞庭門安排,再說月嬋。這女孩兒是否願意跟少年同去參加鴛侶大會,這對張牧雲來說倒絲毫不算問題。少年理所當然地認爲,自己已經決定去了,就月嬋和幽蘿這倆小女子難道還能在家撐起這個門戶麼?所以他倒也沒怎麼詢問月嬋。而月嬋暗地以皇家貴胄、定國公主的身份,本不該如此輕易就隨他去。不過,說到底她也只在及笄之齡,少女的天性正是愛湊熱鬧。而和當世其他無才便是德的女孩子不同,她卻是一身本事。一聽要在錦繡之地的江南開什麼比試文才武藝的武林大會,這沒事也要生事的天香公主頓時心花怒放,就算張牧雲不讓她去,她也死活要去了。
古今罕有的一身絕技的皇家公主,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不需知那天高地厚;好不容易浪蕩江湖,這回就真個像暫時脫了繮的小野馬,打定主意要好好瘋上一回!
而張牧雲絲毫不知。將近臨行前,他還暗地裡偷偷安慰少女,說這次咱只是藉機躲避遠行。只要離了是非之地,到那時海闊天空。在那個不知道在哪兒的杭州西郊湖畔,隨便在那個至今也不知道具體要幹啥的武林會上露個臉,走個過場,就算跟杜老先生有了交待。賭賽嘛,自然有輸有贏;到時候不能爲洞庭門爭光出頭,也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也是尋常之事嘛。到時候完事了,最多好生髮放這侍劍、畫屏姑娘回來,多叮囑她們兩句路上小心人販子即可。
對於少年這憊懶主意,月嬋表面不好意思反駁。畢竟姑娘家家說什麼要在鴛侶賽事上獲勝,總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定國天香公主何等人物?縱然在農家蟄伏這麼久,性子略略磨淡,但當年那股子刁蠻勁兒用張家村土語來說,簡直就是“邪乎得出奇”。對於張牧雲這想法,她實際是嗤之以鼻的。看着眼前小算盤打得叮噹響的鄉村少年,定國天香公主卻在心裡暗笑:
“哈!以本宮功力品貌,要爭得這民間的武林鴛侶頭銜,還不是手到擒來?到時候,你張牧雲確實只需露個臉走個過場。其他全憑本宮一人即可!”
天潢貴胄的少女就這樣瞞着張牧雲,暗地裡鼓勁運氣,躍躍欲試,可憐這時那自以爲聰明的張牧雲還被矇在鼓裡,樂樂呵呵地只准備去那江南形勝之地旅遊一番,然後溜之大吉。
無辜的少年這時候還不知道,從現在起這一系列自己全然無知的變故,將很可能把他推上風口浪尖,徹底捲入今後那場天地變色的神魔妖鬼風波中!
閒言少敘。這一日,還是春色暄妍,物華明媚。張牧雲、月嬋、幽蘿、侍劍還有畫屏,一行五個人便從張家村中啓程,乘着僱來的馬車沿村東北方向的汨羅江沿江而下,約摸一個多時辰便行至洞庭湖畔。在湖畔渡口,幾人僱了船,離岸放舟北下,藉着春日的清風浮舟鼓帆,航行於水波接天的洞庭大澤,大約在下午未時,便望見湖東岸繁華雄偉的岳陽城。
方纔所僱的客船,只到岳陽碼頭。接下來張牧雲又上前跟人講價,很快談妥另一艘往更北長江湖口的客舟。幾人上了船,轉眼揚帆北上,繼續往北邊而行。剛纔到得岳陽碼頭時,那小幽蘿倒是因爲未曾在這邊見過什麼世面,便跟牧雲請求,試圖去城裡耍玩。不過因爲行程緣故,張牧雲覺得不能在此處逗留,便誑小女娃兒說前面還有很多更大更好玩的城市,順利地讓幽蘿積極地登船。
一路行船,大約在酉時之初,落日餘暉將船帆映紅時,張牧雲等人便趕到了洞庭湖與長江相交接的湖口城陵磯碼頭。
到了城陵磯,按照張牧雲想法,今晚就在這城陵磯碼頭先吃個飯,稍作修整便趕個早點出發的夜航船。這樣,可以在艙中睡覺,正好省得五人一宿的住宿錢。
出身農家的少年,雖然此時手頭已然寬綽,但一時還來不及改掉儉省的習慣。他這夜宿客船的算盤本來倒是打得不錯,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等他拖家帶口般帶着一堆女孩兒來到城陵磯碼頭時,一問各處的船家,卻出乎意料地得到一個衆口一詞的說法:
“抱歉,因怕得罪江妖,咱們日落之後天明之前,湖口客船一概不離碼頭!”
起初,剛聽了一兩個這般說法,張牧雲還有些不以爲然。“怕得罪江妖”?是託辭吧。這麼說,定是船家有什麼別的更好的生意,又不好直接推脫,便編了這樣的謊兒婉言謝絕。不過,當問過七八位船老闆,聽他們都這麼說之後,張牧雲這纔有點慌神。
“難道真有江妖?”
張牧雲幾人面面相覷。
心中疑慮,張牧雲趕緊找了個看起來面善的白髮老船家一問,這才知道原來最近湖口這段東下的長江水道確實有些異常。
那白日無事,一到晚上,凡是往下游而去的江船卻都遇上了奇怪的大霧。這樣的夜霧不同於一般的江霧,並不是朝前行船時撞入霧區,而是這大霧就好像是一兜漁網,突然從天而降,剛纔還看見明月高懸,便忽然夜霧瀰漫;甭說看不清兩岸景物,就連近在咫尺的江水也絲毫不察。若只是這樣還只當霧大;但據親身經歷的船工說,這樣時候不僅看不到景物,連所有的聲音也悄無聲息,便連江濤拍打船幫的聲音也絲毫聽不見。
蹊蹺的迷霧持續的時間並不長,短的看起來只有片刻功夫。並且,最後這些船隻也都安然無恙的繼續航行。不過大江上行船本來就全靠龍王爺照看;這樣湍流險灘密佈的長江裡忽然間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就算沒事,也能把人嚇得不行。因此,這幾天百舸彙集的城陵磯碼頭便流言紛起,說什麼的都有。
簡而言之,在所有遇上怪霧的舟子船工中最能取得一致的說法是,在那瘮人迷霧中,看見有妖嬈女子的身影在船頭船尾忽左忽右的隱現;看那樣子,似乎她在船中查找着什麼——本來靠水吃飯之人便十分迷信,這一聽還了得?馬上就有無數現成的恐怖傳說和這無縫鏈接。什麼溺死女鬼尋替身,什麼投河新娘找丈夫,什麼暗灘女妖聘門童,任一個都活靈活現。這些說法被人傳來傳去,到最後都跟真的一樣;看樣子等將來,恐怕便又成了事實典故,供人再次延伸引用。
不過傳說縱然恐怖,張牧雲今晚卻特別地不信邪。要留宿早留宿了,何必還昧良心編個謊兒騙小幽蘿來到這城陵磯?這城陵磯,四顧一望,西是城陵山,東是暉落山,哪兒有什麼像樣的客棧人家?真想睡覺,卻也只能在碼頭邊的湖舫上租幾間屋胡亂對付一夜,還不如登上客船安歇呢。
於是張牧雲使出渾身解數,到最後頭腦發熱之下竟使出比在岳陽城住宿還貴的船費,終於哄得一個貪財的船老大答應就在今晚開船。
當然,能在長江里長途航行的客船都不小。既然決定拔錨啓航做生意,當然不能只拉張牧雲這區區五人。於是那金姓船老大一聲招呼,頓時那些和張牧雲差不多隻趕時間不要命的客商遊人蜂擁上船,很快就將容納二三十人的客艙住滿。等烏篷帆船過了載客的吃水線,那金老大口中一聲悠長的號子,水手們便撤了甲板,大船拔錨啓航。
當鼓着風帆的客船破開波浪離開城陵磯碼頭,張牧雲便和月嬋等人舒舒服服地靠在一間中等大小的客艙內閉目養神。因爲這船幾乎可以說是因他才成行,又曾賄以重金,張牧雲等人便佔了這間前艙位置最好的單獨客房。由水路而行,條件大抵艱難,此時便不能太拘禮。若是過會兒真困了,恐怕這幾人還真要並肩而眠。
劈波夜航,一路無話。
載着張牧雲等人的客船,離了城陵磯,經黃金瀨,過黃金浦,穿良父口,順江而下,不久便到了彭城口。過彭城口,又行一陣便至彭城磯。順風順水之下,若再行出數裡,便能至如山北浦。如山爲聳峙大江南岸的一座山巒,與北岸伸入江中的隱磯遙相呼應。在這與如山北對的隱磯和彭城磯之間的航道上,卻有一根孤石獨立大江中,清冷孤傲地紮根於湍急的江水,冷眼旁看着來來往往的商船客舟。在這根突兀奇特的江中石柱之東,其江浦便是當地人傳說頗多的白馬口。
再說張牧雲。所乘大舟東下,過彭城磯,當將近江中石柱已微見遠方巍巍如山時,這時卻突然江靄忽起。原本天空一勾斜月,照得大江通明,這會兒卻忽然煙籠霧埋,很快這艘金老大的客船就像言猶在耳的傳言一樣,驀然便航行在一片幽暗和死寂中。一時間,剛纔還熱鬧聊天的夜航船上,鴉雀無言。
“出了什麼事?”
覺出外面動靜有異,張牧雲和月嬋等人立時奔出艙來。
“妖、妖霧……”
也只有張牧雲這幾個少年男女這般氣勢十足地蹦出來,才讓那愣神的金老大稍許回神。聽了少年大喝,他結結巴巴、滿含驚恐地說了一句“妖霧”。
聽他這般說,張牧雲定睛一看左右,忽然只覺得頭皮發麻。此時,本來偌大的長江,江中波催浪涌,兩岸山林密佈,正是生動真實;現在周遭卻只見灰白迷霧,其他什麼都瞧不着。此時這還在上下起伏的客船,就似上下左右忽被紗幔嚴嚴實實包住,說它在江中航行也可,在湖中航行也可,甚至說它只是在一條小河裡靜靜懸浮都行——這一下子跟身外天地徹底失去聯繫的感覺,十分陌生,頓時便讓包括張牧雲在內的感受到一陣讓人窒息的威壓,一時竟是喘不過氣來。
就在衆人驚恐之時,忽然人羣中有一人驚叫道:
“你們看那石柱頂上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