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火過後,泥土掩埋,從此恩怨糾葛,到此爲止。輕咳兩聲,喉間溼潤之物,上次與方問山交手之後,身上負傷,因爲未能及時診治,如今越發嚴重了些。
只不過那又怎樣,該死之人,到底還是死了。
該了結的,也都可以徹底了結了。
翌日清晨,晨曦微光,林慕白是在容盈的懷中醒轉的,她分明靠在牀沿睡着,沒成想竟睡得這樣熟,被他放倒也不曾知曉。
輕嘆一聲,難不成這便是師父所說的萬物相生相剋?
這容盈怕是生來,專克她的。
起身,林慕白揉了揉太陽穴,今日是最後一日,日落之前不能拿到醉三,林婉言必死無疑。真叫人頭疼,所幸她已有了眉目,只等着最後的一錘定音。
洗漱完畢,吃了早飯,知府大人金無數已經登門造訪。
林慕白便去了正廳,容哲修攔住了容盈,金無數畢竟是在官場上混的,此刻容家父子的身份還不是大白天下的時候。暗香撇撇嘴,想起夜凌雲也在正堂,便有些不甘不願,沒了好臉色。
相比之下,她蠻喜歡傻子王爺,好歹王爺是真的要護着師父。可那夜莊主,暗香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城府太深,不好對付。尤其是夜莊主看師父的眼神,好像要吃人。
正堂內,金無數正襟危坐,夜凌雲在旁陪着,見着林慕白進來,夜凌雲隨即起身相伴,暗香被擠到了一旁,不悅的翻着白眼別過頭去。
金無數放下手中杯盞,笑道,“莊主夫人終於來了。”
“大人?”林慕白微微點了頭,也不行禮,似乎與生俱來便沒有行禮的習慣。
金無數也不介意,好似她不行禮,反而自在些,“本府今日前來,是來告訴你,那座土地廟裡搜出來的繩子,確實與當日方問山身上發現的繩索一模一樣。都是在東郊一個小鋪子裡買的,店家已經承認了這是他店裡的東西,人也控制了起來。”
林慕白沒說話,只是微微蹙眉,顯然,金無數還有話說。
果不其然,金無數啞然一笑,只好繼續道,“還有一件事,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不巧。一大早有獵戶家婦上府衙鳴鼓喊冤,說是丈夫失於前夜失蹤,如今生死不明。”
“獵戶?”林慕白一頓,“打獵以何爲具?”
“弓弩和夾子。”金無數道,“本就不是富庶人家,哪有什麼工具,也就是最尋常不過的弓弩和箭矢罷了!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林慕白冷了眉目,“知府大人沒看見我對方問山的驗屍筆錄嗎?”
“那個——”金無數愣了一下,“大致一瞥。”
“一目十行是個好習慣,但對於大人而言,卻未見得。”林慕白冷了音色,“還請大人看仔細驗屍筆錄。”
“林慕白,你這是什麼態度?”金無數驟然起身,好歹他也是朝廷命官。
林慕白看一眼金無數,笑得凜冽,“秉公執法的態度,不然大人以爲呢?當然,這地方大人您做主,我只是個區區草民,無權置喙。但是大人,人命大如山,豈能兒戲?”說着,接過衙役手中的繩索,轉身便走了出去,朝着北苑方向走去。
“簡直是豈有此理!”金無數慍色,“林——”
夜凌雲上前一步,擡眸望着金無數,“大人何必動怒,她的性子慣來如此,大人又不是今時今日才知道。”
聞言,金無數甩袖,一聲嘆,轉而衝着師爺道,“還愣着幹什麼?還不把驗屍筆錄拿出來!幹杵着,都是木頭嗎?一個個光拿俸祿不幹事,是不是要本府去做啊?”
一聲吼,所有人都嚇得面色發白。
師爺慌忙從袖中取出了攜帶的驗屍筆錄,“小的就擔心大人要用到,所以一直備着!”
金無數又發了火,“那方纔不拿出來,讓本府丟了如此顏面?”拿到驗屍筆錄,還不忘砸了師爺腦門,這才瀉火少許。邊看驗屍筆錄,邊隨着夜凌雲往外走。
他倒不信了,林慕白再聰明,還能真破了這連環殺人案?自己爲官數十年都看不穿其中關竅,她一個小女子還能翻了天去!今日訓他三兩句,明日他非得——驀地,他頓住腳步。
“大人怎麼了?”夜凌雲問。
金無數面色微變,“還真是了不得!”說着,疾步而去。
夜凌雲沒明白,到底是怎麼了。怎麼連金無數,都變得神叨叨的?
到了北苑,林慕白率先去雲水的房間,卻在門口遇見了剛出來的啞叔。
暗香友好的喊了一聲“啞叔”,啞叔也點了點頭,含笑指了指裡頭,而後又拿着茶壺慢慢離開。林慕白沒有說話,只是盯着啞叔的臉看了一會。
擡步走進雲水的房間,林慕白又猶豫了一下,房中無旁人,但這間屋子似乎有些不太一樣。到底哪兒不一樣?低眉間,她看見了雲水置於牀前的繡花鞋,嬌眉微微擰起。
“師父?”暗香上前,“怎麼了?”
林慕白將手中的繩索置於案上,“去把所有人都請來吧,記得,如意班的人,一個不剩,讓他們在院子裡等我。待會我就告訴大家,誰纔是真正的兇手包括兇手的行兇動機。”
暗香瞪大眸子,“師父,你查出來了?”頓了頓,她慌忙跑出屋子,“我馬上就去!”
倒一杯水,微微抿脣,林慕白輕嘆一聲,“也許我來的不是時候,然人世間的事,總歸是有輪迴的。不管怎樣,恣意剝奪他人性命,便是你的不是,王法律條,豈能任人恣意妄爲。若人人都靠自己的方法來解決自身的仇恨,那要衙門做什麼?老百姓,豈非任人宰割?”
放下手中杯盞,外頭已經傳來了腳步聲,林慕白垂下羽睫,笑得有些無奈,“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時辰到了,都該了結。”語罷,她起身往外走,“心魔難除,就算逃過一劫,難道便是你想要的嗎?”
外頭,如意班的所有人都等在了院子裡,金無數和夜凌雲也趕到了。容哲修則和容盈等在外頭,他倒要看看,林慕白所謂的兇手,到底是誰。
站在臺階上,林慕白睨一眼底下的人頭攢動,深吸一口氣道,“大家都來齊了嗎?怎麼啞叔不在?”
暗香一怔,“我再去叫一聲。”
說着,急急跑開。
歐陽蕾上前,“敢問夫人,兇手到底是誰?爲何要把大家都召集起來?既然知道了兇手是誰,爲何不把兇手當場抓住呢?”
“彆着急嘛!”林慕白看一眼金無數,“昨日我與知府大人說過,若是繩索比對成功,還請知府大人來夜家莊一趟,並且——把方仁杰也一道帶來。”
“人在外頭的囚車上。”金無數道,“你要他何用?”
林慕白似笑非笑,“自然有用,請知府大人把方仁杰帶過來吧!”
“可他是個殺人兇手。”歐陽蕾心生畏懼。
“有夜莊主和夜家莊那麼多護院,又有知府大人在場,你怕什麼?”林慕白瞥了歐陽蕾一眼,聽得這話,歐陽蕾纔算閉嘴不語。
“去把人帶來。”金無數道,衙役快速離開。
不多時,手銬腳鐐的方仁杰終於出現在衆人跟前,不管他是因何原因殺人,付流死在他劍下,卻是事實。面露窘色,容色素白,方仁杰站在那裡,望着院子裡的所有人,有些不明所以。
可他掃了一遍,沒能看見雲水,掃兩遍,還是沒見到雲水。
不覺有些慌了神,但也沒有問出口。
畢竟他如今的身份,怎好再牽連雲水。
“現在可以說了嗎?”金無數問。
林慕白點了頭,“事情,還是從來時的路上,班主的馬車出了事說起。那件事,如意班裡誰都不提,而班方問山更是諱莫如深。方問山其實心裡明白,馬車不會無緣無故出事。最大的可能,是身邊的人,做了手腳。如意班不過就是個戲班子,向來以和爲貴,不可能得罪窮兇極惡之徒。其實方公子心裡也清楚,疑犯極有可能就是高漸。”
一時間,所有人議論紛紛。
“可是班主與高漸——”歐陽蕾頓了頓,不敢去看方仁杰投射而來,狠戾的眸子。
便是一旁的如意班衆人,也跟着道,班主與高漸的關係匪淺,怎麼可能會是高漸做的。
“都別吵了!”夜凌雲一聲呵斥,所有聲音瞬間消失。
林慕白繼續道,“正常情況下是不太可能,可若高漸心生異樣呢?班主好男風,狎戲戲子,卻不代表這戲子也願意與其天長日久。方問山豢養着高漸,可高漸卻偷偷愛上了別人。可高漸也明白,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脫離方問山的手掌心,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了方問山,他便能與心愛之人遠走高飛了。於是他破壞了方問山的馬車,想讓方問山在來夜家莊的路上,死於非命。可惜,他失敗了,方問山早有防備。”
“你胡言亂語什麼?”方仁杰怒斥,“我爹都死了,你還要敗壞他的清譽。”
“你給本府閉嘴!”金無數冷然,“來人,把他嘴堵上!本府聽得心煩!”音落,便有衙役上前,二話不說往方仁杰嘴裡塞了布條,除了嗚咽,他再也發不出抗議的聲音。
下意識的捏着晴明穴,林慕白道,“很可惜,高漸還沒動手,就被方問山殺死了。”
音落,衆人譁然。
金無數瞪大眼眸,“你是說,高漸是方問山殺的?”
“我測算過,方問山的身高,伸出胳膊從高漸身後環抱,剛好能構成高漸鎖骨處弧形血蔭。何況,除了方問山,誰能靠近高漸,還能在高漸毫無防備一點都不掙扎的情況下,抱住他?那是死神的擁抱,也是高漸最後的擁抱。”林慕白聲音微沉,“只是方問山沒想過,高漸在馬車之事失敗過後,已經放棄了殺他的念頭,反而想自盡以求解脫。”
暗香帶着啞叔,聽到這兒不覺愣住,“師父的意思是,在班主進來之前,高漸就已經準備自殺了。”
“所以,方問山沒能察覺到桌案上的毒酒。”林慕白笑得凜冽,“更沒想到,在他離開之後,又有人進入了高漸的房間,將計就計,把一張紙條塞進了高漸的手裡,開始了連環殺人的大計。”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聽着林慕白慢慢道來,“第二個是方問山,他沒想到兇手會將計就計。對方知道方問山武功太高,在夜家莊內一旦動手,必定會驚動夜家莊的護衛,所以乾脆把方問山引出去。當天夜家莊的護院沒人看到方問山離開,所有人都是到了第二天才知道方問山失蹤之事。沒有人發現,火盆裡有紙張燃燒過的灰燼。我仔細的查驗過,當天夜裡的書案上,沒有書寫過的痕跡,筆墨紙張都是乾乾淨淨的。所以火盆裡的紙張,很可能來自外頭。”
“既然是外頭來的,那跟方問山的失蹤聯繫起來,就成了魚餌。因爲這個,方問山才離開夜家莊,說明紙條上寫的東西,很有可能威脅到了方問山。所以他纔會避開所有人,一心要解決自己的問題。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兇手沒能殺了方問山,反而讓他跑了,此後下落不明。”
歐陽蕾駭然心驚,“你是說班主還活着?”
林慕白笑而不語。
“可是師父,你怎麼知道班主武功高強呢?”暗香問。
“因爲在方問山的身上,隱藏了一個秘密,事關十多年前的往事。”說到這兒,林慕白看見方仁杰的眼底,驟然迸射出異樣驚懼的光芒,好似被人揭開了短處,撕開了苦心遮蔽的皮面,讓血淋淋的一幕,毫無遮掩的出現在衆人跟前。
斂眸,望着啞叔,林慕白笑道,“每個人心裡,都有塵封的往事,可有些事情,是見不得光的。”
夜凌雲驟然盯着她的臉,而後快速收回視線,下意識的僵冷了容色。
“師父,我越聽越糊塗了。”暗香撇撇嘴上前,“什麼秘密,能讓班主連自己的生死都不顧,也要出去呢?再者,師父說班主武功極高,那對方豈非也要很高的武功,才能殺得了班主?”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林慕白笑了笑,“啞叔,你說對嗎?”
啞叔愣了愣,癡癡的笑着,咿咿呀呀的比劃着。
“那天夜裡,方問山和兇手都受了傷,方問山就此逃走,但還留在邯陽城裡,等着傷勢好一些,便回來殺死那人。”林慕白看着夜凌雲,“夜莊主應該很清楚,方問山的真實身份。不然,就讓夜莊主來告訴大家,如意班的班主,到底是什麼人。”
方仁杰慌了神,驚慌失措的望着衆人,他想開口說話,可嘴裡塞着布,他又不敢喊出聲來。
夜凌雲輕嘆一聲,“十多年前,有兩人號稱江上雙虎,左右肩各紋一隻吊睛白虎。這二人殺人不眨眼,犯下不少惡事。當年成滅了一個莊子滿門,後得王航生巡撫接手此案。哪知這巡撫不慎溺亡,此事便不了了之成了懸案。這二人,一人名叫方問,一人則喚付奎。”
“沒錯,就是這二人當年做下的惡事,纔有了今日如意班的惡果。”林慕白接過話茬,冷眸微挑,望着垂眸不語的方仁杰,緩步走過去,伸手扯掉方仁杰口中的布,“方公子可有什麼要解釋的?這些事情,但凡上了年紀的,都能知道一些,夜家莊在江湖上也有些名頭,調查這些事根本不費多少氣力。”
方仁杰沒說話,只是抿緊了脣線。
“那麼說,班主就是當年的江上雙虎——方問?”歐陽蕾不禁倒吸一口冷氣,誰都沒想到,看上去舉止輕慢的班主方問山,竟是當年殺人不眨眼的兇徒。
林慕白點了頭,“沒錯。”
方仁杰重重合上雙眸,“你們說的都沒錯,我爹和付流的父親付奎,確實——可他們如今一個已經死了,一個改邪歸正,爲何、爲何還是不能放過我們?”
“因爲,冤有頭債有主,父債子償。”林慕白說出這番話時,方仁杰駭然瞪大了眸子,眸色猩紅如血,“到底是誰?給我站出來,鬼鬼祟祟算什麼?有本事都衝着我來!我就是方問的兒子,不是要父債子償嗎?我在這裡,我方仁杰就站在這裡,給我出來!”
“師父,到底誰是兇手?師父,我還怕。”暗香只覺得脊背發涼,面色微白,整個人都瘮的慌。尤其是方仁杰這一吼,院子裡的人都跟着慌亂起來。
林慕白握住暗香的手,輕拍她的手背,“別怕。”而後鬆了手,緩步走到啞叔跟前,笑得有些刺眼,“我看啞叔顴骨青赤,額帶虛汗,乃淤血在身,氣血損傷之症。只怕是飽受金創之苦已久,不知我說的對還是不對?”
啞叔咿咿呀呀的搖着手,而後一臉驚恐的望着衆人。
歐陽蕾冷笑兩聲,“夫人就這點本事嗎?你看看他,都老成這樣了,還能殺人嗎?又啞又老,最多跑跑腿,你說他是個從犯我興許還能信你,你說他殺人——哼,打死我都不信。”
聽得這話,暗香道,“那打死你算了,師父說是,那就是!”
“你!”歐陽蕾冷嗤,哼哼的別過頭去,一臉的不屑一顧。
金無數也有些不相信,眼前這個佝僂着腰,看上去猶如耄耋老人的啞巴長者,竟然就是兇手?心道,該不是這林慕白找不到兇手,所以胡亂拿人濫竽充數吧?想了想便走到夜凌雲身邊壓低聲音道,“若是真找不到兇手,也讓她找個看得過去的,找個七老八十的啞巴老頭當兇手,就算本府呈報刑部,人家也未必會信啊!雖然你夜家莊有的是錢,可錢也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夜凌雲點了點頭,“我明白。”說着便朝林慕白走去,“慕白,凡事都講個證據,你——”
“啞叔敢不敢讓我探脈?”林慕白笑問。
啞叔紅了眼睛,撲通就給大家跪下,不斷的磕頭求饒,看上去極爲可憐,好似林慕白何其十惡不赦,恃強凌弱。林慕白便站在那裡,做戲做全套,慢慢看他做完戲就是。她唯一沒想到的,是夜凌雲竟然也不信她。
望着夜凌雲走到自己跟前,帶着少許爲難的模樣,林慕白的心突然就冷到了極點。
“好了慕白。”夜凌雲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交給知府大人吧!”
林慕白冷笑兩聲,“連你也不信我?”
卻有一道身影自半空掠過,林慕白只覺得腰間一緊,已然被拽到了容盈懷中護着。癡傻的男子,用一雙充滿敵意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夜凌雲。那是野獸的光芒,而非人類之瞳。帶着嗜血的顏色,幾欲將人拆骨入腹。
美眸微斂,林慕白擡頭迎上容盈的眸,他似有所感知,低頭朝着她微微擠出僵硬的笑,含糊不清的脣中,匍出輕柔的字眼,“馥兒——有——我——”
心,突然顫了一下,林慕白只覺得鼻子驟然一酸,不自覺的笑得如花綻放。
暗香快步上前,掃一眼衆人,“師父行醫救人,絕對不會無賴好人,你們不信,我信!”說着走到啞叔跟前,叉腰怒斥,“師父的意思,是說你身上有刀刃之傷。你既然想證明自己是冤枉的,那很簡單,退了衣裳咱們驗一驗。再不濟,就尋個大夫過來瞧一瞧。如果沒有傷是師父診斷失誤,那我替師父給你跪下,磕頭奉茶認錯!我暗香一言,什麼馬都難追!”
這話一出口,誰都沒有作聲,只各自面面相覷。
“好!好一個飽受金創之苦!”拍手叫好聲,漸行漸近,容哲修坐在明恆肩頭,悠然自在的行來,居高臨下的俯睨所有人,“一個蠢,兩個笨,我早就說了,你們師徒兩個不必多管閒事。反正是如意班的事,死就死吧!死絕了也與你們沒有半點關係。如今倒好,被人質疑,最後落得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嘖嘖嘖,真是活該!活該啊!”
夜凌雲本想將林慕白拽回來,可聽得這話,難免臉上一熱。口口聲聲莊主夫人,臨了,傷她的人也許就是自己。他竟然發什麼懵,竟然蠢到不肯信她。
金無數自打容盈現身就開始打量,最後盯着容哲修看了半晌。頭戴紫金冠,這樣氣魄不凡的小孩子,只怕非尋常人家。何況——額頭虛汗涔涔,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就跪了下去,“下官金無數,參見恭親王殿下和世子,千歲千千歲!”
“金無數,本世子最近缺一對手球玩,我看你這一對白眼珠子倒不錯,要不要摳出來送我,等我玩膩了再還你?”容哲修坐在明恆肩頭,愜意的晃動雙腿,一臉稚嫩,可說的話卻字字誅心。
“下官不敢!”睨一眼身邊不知所措的衙役們,金無數當下急了,“蠢貨,這是殿下和世子,還不快點跪下行禮,不要命了!”
誰人不知恭親王的大名,深得帝君寵愛,若非天性不足,只怕這太子的位置——撲通撲通,跪了一地的人,齊呼千歲,愣是不敢有人吭聲。沒聽容哲修說嗎?他想挖人眼珠子玩,哪個不怕死的,還敢往前湊?
夜凌雲是最後一個下跪的,幾乎是僵直了身子,才徐徐跪下。垂眸的那一瞬,眸中狠戾,袖中雙拳緊握。
“都起來吧!”容哲修也不否認自己的身份,因爲——來接自己的人,很快就會到。如今他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只想知道這案子的最終結果。連容哲修都好奇,兇手到底是不是這個看似無害的老者。
啞巴兇手?真稀奇!
金無數拭汗起身,“謝世子,謝殿下。”
“還愣着幹什麼?扒衣服啊!”容哲修突然就生了氣,翻臉極快,“難道還要我親自動手嗎?朝廷養你們這幫廢物做什麼?”
“是是是!”金無數慌忙轉身,“還不快上!”
衙役快速包圍了啞叔,啞叔一直跪在地上,終徐徐站起身來,卻始終垂着雙眸,一副悽楚的模樣,教人看不清眸中顏色。瘦如枯槁的手,慢慢伸出去,在衆人的視線中,一步一頓走向林慕白。意思是,可以請林慕白爲其診脈。
林慕白深吸一口氣,離開容盈的懷抱,緩步走過去,伸手扣住了啞叔的腕脈。驀地,眉睫陡然揚起,“你是女的!”音落瞬間,脖頸陡然一緊,啞叔的胳膊已經勒住了林慕白的脖頸,冰冷的短刃快速架了上去。
“住手!”夜凌雲一聲低喝,卻停住了腳步。
短刃劃開了林慕白的脖頸肌膚,有少許鮮血沿着脖頸蜿蜒而下,在雪白的膚色上,顯得尤爲觸目。
容哲修快速從明恆肩上下來,明恆下意識的擋在他跟前,他的責任就是保護容哲修周全。再看自家殿下,一雙眼珠子,都落在了林慕白身上,恨不能把所有的危險,都爲她當場撕碎。
“你是女的!”林慕白低啞冷笑,“改不了聲音,就乾脆不說話,沒有喉結就帶着圍巾,佯裝脖頸受過傷。蟄伏如意班這麼久,竟然沒有一人戳穿你的身份,你還真是了不得!”
“如意班?”啞叔終於開了口,滿是褶子的臉上,漾開極爲譏諷的冷笑,“狗屁的如意班,這就是個賊窩子。如果不是當年昧着良心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方問山和付流能有今時今日,能有如意班嗎?我就是要讓他們嚐嚐,死亡的滋味。”
方仁杰咬牙切齒,“你把我爹藏哪兒去了?你把他怎樣了?”
“你爹?”她大笑,笑聲尖銳刺耳,卻因爲激動,而讓擱置在林慕白脖頸上的刀刃,越發進了少許。
林慕白嬌眉微蹙,愣是沒敢吭聲,只是將視線安然落在眼前的容盈身上。
他那雙猩紅如獸的眸,讓她心中難安,生怕他會就此不管不顧的衝過來,所幸——見血的傻王爺,也不敢輕舉妄動。他也在害怕,害怕她會就此死去。
“你爹就是個殺人惡魔。”啞叔切齒,“他殺了多少人?他死有餘辜!”轉而望着林慕白,“你說的一點都沒錯,高漸是死在方問山的手上。而我將計就計,便將紙條塞進了高漸的手中,模糊衆人的視線,製造了這樁殺人連環案。可那又怎樣?那些人都不是我殺的,從始至終,除了方問山,誰的生死都與我無關。”
“你殺了我爹?”方仁杰嘶吼。
啞叔笑得淒厲,“想知道你爹是怎麼死的嗎?橫豎我都是要死的,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訴你,你得被我用野獸夾子打傷,那夾子上淬了毒,他動彈不得,最後被我放了把火,生生燒死。我就是要讓他知道,臨死之前的痛苦,那些死在他手中的冤魂,回來報仇的暢快淋漓。”
“你殺了方問山?”金無數一怔。
“他本來可以逃過一劫,只可惜他知道太多,竟然還敢回來殺人,那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找他,已經找了太久,我再也沒有時間可以虛耗了!”說到最後,她的聲音中帶着幾不可聞的倦怠。
仇恨,是最累的一種感情。
爲恨而活,爲恨而生,纔是最生不如死的。
“我爹,回來殺雲水?你——”方仁杰瞬間愣在那裡,幾乎同時,所有人都震住。
唯有林慕白,依舊眸色清淺,柳色青衫,淡泊仍然。
“一個人是遠遠做不了那麼多事的,她還有個幫手。”
“你胡說!閉嘴!”啞叔慌了,身子都開始打顫。
“致命的幫手,連貫這一切引向成功的最重要部分!”林慕白的視線驟然瞥向雲水的房門,脖頸上的血,留得更多了,衣襟上也開滿了血色梅花,陽光下,更顯觸目驚心。
暗香倒吸一口氣,“是雲水?高漸和雲水——師父?”
“不,不可能!”方仁杰厲喝,“這絕對不可能,雲水不是這樣的人,她絕對不是!”
“方纔如果不是我過來,雲水已經走了,不是嗎?”林慕白冷笑,“出來吧雲水!你也該醒了,再裝下去,這戲可就演不下去了。”
暗香張大嘴巴,“師父,雲水中了醉三,她昏迷不醒呢!”
“鞋子都移動了,已經下過牀了,就不必再躺着。”林慕白眸色幽冷,“出來吧!該說的話,都說說吧!是非對錯,恩怨糾葛,也該有個了結。”
音落,風過無聲,一片死寂。
終有腳步聲,於房內微微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