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思君

天色漸暗,丫頭掌上燈來,慕容泠吩咐將夜宴開在兩間已經打通的花廳,撤去隔着的屏風,到也寬闊。

倉促之間,家宴略顯簡薄。只是一家人團團圍坐,又有長子煥善的小兒繞膝,如今長媳再有身孕,來年又將添丁,陳如峻連升幾級,官拜內閣次輔,到也喜事重重。

侍郎府舊邸裡,陳家歡歡喜喜開着夜宴,直待深夜回房,陳如峻與慕容泠夫妻兩個一番長談,慕容泠才覺得遍體生寒。

望着一向尊重愛護自己的丈夫,慕容泠想說些什麼又無從開口,陳如峻卻反過來溫柔地握住她的手,寬慰地說道:“夫人,無須多言,陳家早與慕容家綁在了一處。”

那個驚天的秘密,壓得崇明帝不堪重負,作爲骨肉至親的姐姐與姐夫,又怎麼不助他力挽狂瀾。

陳如峻曉得這幾年身爲皇帝的妻弟一定有着難言的苦衷,卻不曾想有這般沉重。當日他需要自己退出官場,自己毫無怨言,今日需要自己復出,他依然願做妻弟手中雪亮的兵刃。

怕妻子擔心,陳如竣安撫地拍拍妻子的手,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笑容。

安國王府內,申時一刻,安國夫人楚朝暉便已收拾停當,帶了兒子與兩位側妃一同入宮,來參加今日除夕的夜宴。

望望巍峨的宮殿、幽深的長廊,還有那一處處四角合圍的天空,楚朝暉默默壓住了心中的苦澀。

因是家宴,楚朝暉並未按品級着裝,聽得皇后娘娘尚在小憩,便先去自己未嫁時的含章宮沐浴更衣。

丈夫新喪,無論如何穿不出往年除夕愛穿的大紅,便是要爲着母親演一齣戲,她也不捨得委屈地下長眠的蘇睿。

氤氳的熱水兌了牛乳,楚朝暉半坐在木桶裡,任溫熱的水氣矇住雙眼,不自覺又是潸然淚下。

從臘八那日知道丈夫的噩耗,到今日整整二十三天,每天都細數着分分秒秒度日如年。

“將軍”,楚朝暉默默在心底喚着,往年這個時候,她這愛這麼呼喚他,不管他遠在邊關,還是近在她的身邊。

同飲一杯新年酒,是她與丈夫共同的心願。

她去過一次邊城,住進過蘇睿的大帳。

塞上九月,寒風已然呼嘯,吹動牛皮大帳,發出嗚嗚的聲音。

蘇睿爲她裹上厚厚的披風,領她來到大帳前一棵高大的胡楊樹下。月亮升起,照着樹下簡陋的青銅案几,蘇睿變戲法般掏出一把酒壺,又滿斟了兩杯酒。

邊塞的月大如銀盤。如水的月光下,蘇睿的笑明澈歡快,點點月光灑上他的眉梢,像細碎的水銀。

蘇睿的嗓音低沉,卻有壓抑不住的興奮。他溫柔地環住楚朝暉的細腰,對她說:“朝暉,我敬你,每年的仲秋和除夕,若是沒回京城,我都在這裡對月思人。”

楚朝暉記得當時自己怕過往巡邏的兵士看到,藉着薄怒掩飾嬌羞的心情,她從丈夫懷裡掙脫出來,嗔道:“又胡說,除夕夜裡哪來的明月?”

蘇睿握住她的手,那樣的深情,他一字一句的告白尤在耳邊:“思君如滿月,夜夜減輕輝”。

怕自己會流淚,楚朝暉藉着望月,微微仰起頭,蘇睿卻把她的頭攬進自己懷裡。良久良久,自己脖子上落了冰冷的淚滴。

塞外真冷,滾燙的淚流下來,流到她的脖子裡,便化做了冰冷。

“回京去吧,多年戍守,你又何必這樣自苦?”楚朝暉記得自己這樣勸過,並非皇帝無情,妹夫也曾屢屢勸他回京。

“蘇睿答應過岳父,要替他守住門戶。”蘇睿擡起頭,指向圓圓的滿月,“朝暉,你看,塞外的月亮多圓。一樣的月光,照着京城的你,也照着塞外的我。每年除夕,若我不在你身邊,你向北,我向南,同在西霞的土地上,咱們同飲一杯團圓酒,好不好?”

楚朝暉拼命地點頭,又飛快地揚起自己的臉。怕自己的淚招了蘇睿,她唯有一直擡着頭望月,淚水還是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同方才一般冰冷,蘇睿溫柔地吻上她的面頰,替她將淚一滴一滴吮幹。

“夫人,這件衣裳可好?”見楚朝暉遲遲未開口喚人,明珠不放心,藉着拿衣裳捧給她過目而進來探看。

楚朝暉仰起清水芙蓉的素顏,望着明珠手中華美的宮衣。

新制的月白色雲錦右衽緙絲羅衣,上面以淡淡粉色散繡了幾朵盛開的八重瓔,繽紛到了極致,看在楚朝暉眼中卻像未落盡的殘花。

腰間亦是同色的結子,垂落東珠的綴角,如兩行清淚蜿蜒。

青蓮色十二幅的湘裙上錯落有致地繡着大片月白色的木槿,裙襬拖過湛紫的地衣,往常逶迤如水的奢華竟讓她覺得蕭瑟。

終是太素淨了,明珠又爲她選了硃紅色鳳穿牡丹的霞帔,領口一枚木槿花的白玉扣與鬢髮上斜壓的白玉木槿花簪子遙相呼應。

好,還是不好?楚朝暉從銅鏡裡看着自己平靜漠然的面容,找不到答案。她不想穿硃紅,又不能穿素白,每一種顏色撫過肌膚,都像針直直紮在上面。

衆人默契地對母后隱瞞着丈夫的離世,她是贊同的。聽聞母后前些日子換的太醫不錯,也不知道母后如今又是什麼狀況。

每走一步,身上暗色的硃紅卻是煎熬,燒着她漸漸枯萎的心,乾枯成一片焦木,偏清晰地記起那一夜蘇睿飽含着深情的話:“思君如滿月,夜夜減輕輝。

“溫一壺烈烈的馬奶酒,夜裡回來守歲”,楚朝暉聽到自己平靜地吩咐下人。那是蘇睿前年帶回來的,她喝不慣,才能留到今天,留着與他共飲。

明珠答應着,吩咐小宮女下去準備,自己輕輕攙住楚朝暉的胳膊往外走。

蘇暮寒早已換過衣服,坐在正廳內等候,見母親出來,扶住了母親的另一支臂膊。

少年身着湖水綠的五福捧雲團花緙絲錦袍,和田玉的白色簪子,溫潤的氣質裡帶着三分雍容,清淺的笑容似是旭日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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