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障日

今年的小年夜比往年冷清,因蘇睿還未發喪,安國夫人便不會帶兒子來參加,偌大的後宮統共一巴掌數過來的幾位主子。

楚皇后便吩咐將夜宴開在壽康宮中,命換一張圓桌,一家人團團圍坐,也是喜慶的意思。

小年夜的晚宴隆重,夏府裡子孫衆多,老太君住了這幾日,也該回去。一早便遣羅綺說與楚皇后,瞧着太后娘娘施了針,用了午膳便回府。

楚皇后今日無暇相送,只命人打點了豐厚的禮品,才待使人送去壽康宮,想起秦瑤與溫婉俱不在宮內,換做尋常人又覺得有些怠慢老太君。

正是爲難,見慕容薇來請安,楚皇后心下大慰,吩咐女兒帶了賞賜過去,替她好好謝老太君這幾日的勞累。

慕容薇辭了母后,便照着吩咐過壽康宮見老太君。還未打起簾子,便聽見殿內歡聲笑語不斷,白嬤嬤笑着回道:“是徐昭儀領着四皇子來給太后娘娘問安。

宮人掀起簾子,慕容薇往裡看時,見老太君精神矍鑠,雙目湛然有神,盤膝坐在羅漢牀上,正與皇祖母閒話。

再瞧皇祖母,眼色一片清明,身子卻明顯不濟,倚着秋香色的金線攢枝大迎枕,正半歪在榻上與衆人說話。

慕容薇擔心,便撂下簾子,先出來傳了羅訥言說話。

隔着屏風,羅訥言小心回道:“先時太后娘娘瞧着氣色不錯,實際只用溫補的藥方吊着,強提的精氣神兒。如今換了方子,不吃那些補藥,總要慢慢將養,纔是固本之道。”

羅訥言將自己開的幾個食療方子呈給慕容薇看:“小民用這幾個方子爲太后娘娘調理,見效緩些,卻能固本,比一味的用藥提氣強着百倍。”

慕容薇配的丸藥自是不能用,羅訥言重新煉製,火候用料把握到極致。一日一丸,有老太君勸着,太后娘娘雖不情願,卻也只能服下。

停了清梨檀,羅訥言又請白嬤嬤扶着喬浣霞日日散步,或者老太君陪着打打葉子牌,白日活動些筋骨,晚間睡得還算踏實,狀態着實不錯。

羅訥言名字出自論語,又取自他的父親,該是讀書人的傳承,與他所述的祖輩行醫總有些不通。

何況他進到宮內行事有度,雖是白身卻能不卑不亢,很有幾分氣節,便愈加令人疑惑。

西霞建國不過幾十年,再往上便沒有記載。夏鈺之查過羅家戶籍,與羅訥言的說法沒有出入。只是羅父身在民間,卻有凌駕於宮廷御醫之上的醫術,着實令人費解。

前世未參透這個迷底,只能留待今生。慕容薇褒獎幾句,囑他小心仔細,暫時將疑慮放在心底。

羅訥言不曉得慕容薇心中所想,只仔細地講述太后娘娘的身體狀況,慕容薇認真聽着,懸着的心漸漸踏實,大膽的想法便又從腦子裡冒出來,迫不及待想要實施。

再進殿時,喬浣霞正與阿萱說話,看着粉雕玉琢,瓷娃娃一般的阿萱,喬浣霞慈愛地說:“等過完年,天暖和了,皇祖母帶你去放風箏,還教你騎馬”。

慕容薇聽得歡喜,笑吟吟請了安,又問老太君安好。

喬浣霞意猶未盡,又轉而嚮慕容薇說:“你和你妹妹也來,咱們家的女兒跟男子一樣,沒有那些酸掉牙的規矩。”

這一眨眼,喬浣霞將孫子孫女認得十分明白,又說出皇祖父往日掛在嘴邊的話。

慕容薇見祖母這一刻神志清明,那句思慮了幾日,又在嘴邊繞了多次的話終於緩緩吐出:“皇祖母,阿薇不僅想學騎馬,還想跟着皇祖母學兵書,學排兵佈陣,有朝一日也上戰場。”

噹啷一聲,沈昭儀手中捧的清花蓋碗落在嵌着螺鈿的紫檀木圓桌上,又從圓桌滾到地毯上,深紅的楓露茶剛泡出顏色,色彩濃重,將地毯染上暗褐的一片,她惶恐地低下頭去不敢出聲。

老太君倚窗而坐,聽着慕容薇說的話猛地擡起頭來,嘴脣一張一翕,始終沒有說話,而是直直望着喬浣霞。

一時寂寂無聲,只聽慕容薇清晰無比的聲音再次堅定地響起:“天下還未太平,西霞仍有外患,皇祖母既是名聞天下的浣碧雙姝之一,自然有責任庇護西霞,您可願以畢生所學,教導阿薇跟弟弟妹妹?”

宮人們收拾了地上的碗蓋,早在白嬤嬤的示意下不聲不響地離開。

白嬤嬤心裡又氣又急,卻不能斥責慕容薇,急急遣人向楚皇后報信,自己折返身來,擔憂地望着喬浣霞。

大殿裡安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銅製的沙漏滴滴達達,如重錘一般,一下一下敲在衆人心上。

這樣凝滯的氣氛,幼小的阿萱終於覺得不對,他扁嘴想哭,被母親以食指壓在脣上,輕輕噓了一聲。

阿萱害怕,緊緊拉着徐昭儀的裙角,將頭埋進母親懷裡。

慕容薇拼着一口氣說完,似是抽乾了全身的力氣。她立得筆直,一顆心撲通亂跳,快得似要飛出胸膛。

籠在袖中的雙手又是無意識地絞動着絲帕,緊張地喘不上氣來,慕容薇向前一步,再次追問:“皇祖母,您可願意?”

白嬤嬤終於沉不住氣,上前制止:“大公主,太后娘娘尚在病中,您這是做什麼?”

卻見老太君擺手:“白芷,你讓她說。”

喬浣霞黯然而坐,眼中充滿迷惑。她忽然幽幽嘆了一口氣,語氣裡滿是疑惑:“我會兵法?我會排佈陣?我有畢生所學?”

她霍然立起身子,幾步走到一旁寬大的雞翅木書案前,提筆勾勒了幾條曲線,自己又茫然地端詳着:“這是什麼?”

暮容薇在祖母起身的時候已經跟上,她看一眼那幅曲線圖,一字一頓道:“這是障日城一戰的佈防圖。”

這是喬浣霞心心念念卻又刻意迴避着的東西,吧嗒一聲,她手裡的筆落到雪白的宣紙上。

心裡有些什麼東西想要噴薄而出,卻又想不起來,喬浣霞痛苦地閉上眼,再次呢喃:“障日城?佈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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