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面對陳芝華的詢問,夏鈺之很想給她一個確定的歸期。卻更知道江陰那邊形勢複雜到如此地步,他又如何能開口給她一人空空的期許。
陳芝華終是性情磊落之人,哭過了一場,眼神格外清亮。纖長的睫毛微微輕刷,如汪着一灣翡翠般的海洋。
她踮起腳尖,輕輕吻上夏鈺之的面頰:“是我的不對,不該惹你分心。你放心,不管你哪天歸來,我會一直在家裡安心繡着嫁衣等待。”
夏鈺之重重點着頭,生怕指間厚厚的繭子磨到陳芝華吹彈可破的面頰,他笨拙地撫摸着她那頭光滑的絲髮,埋首在那夢繞混牽的茉莉香氣中,鄭重承諾道:“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你也要答應我,莫要胡思亂想,只管安心繡你的嫁衣,等我親手替你披在身上。”
兩人依依不捨分手,夏鈺之替陳芝華將阮夫人包好的點心放在車上,再親手替她放下車簾,瞧着她離去。
陳芝華坐在自家馬車裡,自後窗頻頻望去,夏鈺之黑髮不羈地飛揚在風中,挺拔的身形逆着陽光,那樣高大而挺拔。雖知他瞧不見,還是在車廂裡衝他默默揮手道着離邊。
夏鈺之身攜秘旨自姑蘇皇城悄悄動身的時刻,也是無錫城中首富樑家的大小姐樑錦官出門之時。
又親口攆走一個膽敢登門替自己說親的媒人,樑錦官以死相逼,樑老夫人終於拗不過她的臭脾氣,允她去皇城姑姑家住些時日。
樑錦官得償所願,即刻命人收拾箱籠,林林總總搬了幾車行李,這才興高采烈踏上皇城之行。
擇了水路出行,船至太湖水畔,樑錦官坐在艙中,再次回想起今年端午節太湖龍舟賽那盛大的場面。
迅疾的龍舟如一練白線劃開水面,還有夏鈺之白衫磊落,在船頭擂鼓助威的英姿。只要一想到這裡,樑錦官雙頰瞬時如染了綺霞,一顆芳心不由呯呯亂跳,嬌羞地拿帕子捂住了自己凝露欲滴的俏顏。
自來唯有她能說一個“不”字,她樑錦官看好的人,憑他是什麼達官貴人、少年英才,一定要想法設法達成心願。
瞧着錦匣裡給姑姑準備的厚禮,樑錦官嫵媚的眉眼間閃過層層算計。憑着與內務府做了多年生意的姑姑牽線,更憑着自己的花容月貌與背後的金山銀海做餌,她便不信夏鈺之不會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船行緩緩,載着樑錦官悸動的芳心,一路沿着京杭大運河直奔姑蘇皇城。
晨曦初露時,西霞皇宮內琉璃瓦映着朝霞,一片溢彩流光。御花園裡奼紫嫣紅,百花鬥豔,一樹樹、一叢叢的薔薇開得正盛。
流蘇爲着討慕容薇歡心,特意領了幾個小宮女,各自捧着白瓷凸浮天女散花的圓肚雙耳瓶,正在收集早晨花芯裡的露水,要替慕容薇烹茶。
眼見着天際深藍色的雲靄開始泛紅,有流火般的霞色舞動如紗,一輪燦燦金烏大有噴薄之勢。流蘇生怕曬黑了自己,只顧着催促旁人道:“各人手底下都快些,那日頭一出,露水可就尋不見了。若是耽誤了公主飲茶,要你們一個一個吃不了兜着走。”
小宮女們齊齊應聲,手底下越發不停。流蘇自己反而拿帕子微微扇着風,走至一旁的疊翠閣旁,將帕子往蕪廊下的繡墩上一鋪,舒舒服服坐下來歇息。
清靈崎嶇的太湖假山旁,蜿蜒曲折的碎金鵝卵石小路蜿蜒而悠長,郭尚宮一襲青檸色的宮衣,外頭披着件同色的暗紋披風,正領着司花房的幾個人打從這裡路過,見流蘇坐在一旁,便駐足與她打着招呼。
“原來是流蘇姑娘,今日起得好早”,郭尚宮眉眼舒展,笑得端莊典雅,青檸色的宮裙襯得她一張雪顏格外端莊,身後幾位司花房的宮人也隨着一起斂禮。
素日拿人家的手軟,流蘇不好託大,含笑立起身子向郭尚宮回禮,語如六月清泉一般,透着絲絲清涼的甜意。
“原來是郭尚宮。奴婢天生的勞碌命,因公主要飲這薔薇花芯的露水做茶,又不放心旁人,奴婢只好今日一大早帶了人來採擷。才這麼個時辰,郭尚宮又是在忙活什麼?”
談話間也不忘賣弄她在慕容薇眼前的地位,郭尚宮聽得微微鄙夷,依舊含着端莊的笑意說道:“真難爲流蘇姑娘,說起來咱們都是勞碌命。因昨日皇后娘娘吩咐,要幾盆新鮮的蘭花裝點鳳鸞殿,還要爲孟昭儀娘娘那裡備幾盆安神的百合花。生怕旁人辦事不利,這不一大早便帶着司花坊的人去選。”
你那裡有大公主撐腰,我卻是爲皇后娘娘辦事,都是奴才,不過半斤八兩,誰又比誰尊貴?郭尚宮壓下心間的不適,說話自然滴水不漏。
一路行來走得急些,郭尚宮微微有些氣喘,便吩咐隨行的宮人道:“你們先去花房裡挑着,將好的多選幾盆出來,本尚宮稍後便去過目。”
待司花房的宮人行禮告退,郭尚宮就勢把手中的帕子一搭,也學流蘇的樣子在旁邊的繡墩上坐了。
自袖中取出一枚精緻的翠綠色荷包,郭尚宮含笑遞到流蘇手上:“司針坊新出的繡樣,這翠綠的色澤很配姑娘素日的衣衫,便特意給姑娘留了一隻。”
荷包上以青金與綠松石交疊,攢着兩隻惟妙惟肖的蝴蝶,下頭垂着翠綠的絲絛,綴着米粒大小的紅寶石碎珠,即矜貴又不失華麗。
哪裡是司針坊新出的繡樣,單看這綠鬆與青金的貴重,分明是特意製作,是郭尚宮自己的孝敬。
顏色與花式都是流蘇的最愛,撫摸着光滑如鏡的緞面,流蘇簡直愛不釋手。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三貓六隻眼盯着自己,這般精緻奢華的荷包若配在自己身上,怎能躲得過羅嬤嬤與瓔珞的慧眼。
更兼無功不受祿,藉着寬袍大袖的遮掩,流蘇有些遺憾地將荷包推回到郭尚宮手邊:“尚宮的好意流蘇心領了,這般貴重的禮物,豈是我一介奴婢可以佩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