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煙雲

彤雲低垂,碩風四起,塵封的記憶乍然撕開,像是寒天裡最冷的雪花,苦澀而悠長,來得措不及防。

慕容薇凝眸遠望,又想起榕樹上的蘇字。就那麼存着也好,時刻提醒着自己,做過怎樣糊塗的舊夢,心又被怎樣狠狠碾過。

回程的馬車內早置了暖爐,簾子一掀開,就有涌動的絲絲暖意撲面。

流蘇替慕容薇解下狐裘,細心地拿火鉗去添着銀絲霜炭。爐裡扔了幾根松枝,被火爆開,車廂內的氣息便添了幾分清洌的甘甜。

做完了這些,流蘇再淨過手,便將擱在壁櫥裡溫着的茶水點心取出,擺在固定好的案几上,一件件事情做起來有條不紊。

擡頭見慕容薇一直望着自己,流蘇便笑道:“公主還不眯一會兒,總瞧着奴婢看,難道奴婢臉上有花?”

慕容薇憐惜地撥弄腕上晶瑩剔透的玉鐲,望着一襲鵝黃宮裙的流蘇,微微一笑:“能效青女素娥,今日才發覺流蘇容貌傾城。我在瞧這樣嫵媚慧黠的丫頭,不知道能留她到多久。”

從前兩個人私下裡常常玩笑,流蘇撲哧一笑,腰間碧綠的絲絛輕輕盪漾,散開如覃。

流蘇將剝好的松仁盛在小碟裡,再呈給慕容薇,兩隻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聲音軟糯清甜:“奴婢這麼蠢笨的人,若不跟着公主,又從哪裡討碗飯吃?”

流蘇眸色燦燦,暈生雙頰,朱脣微微一彎,笑容甜美嬌豔。慕容薇一直自詡容貌清瑰無雙,卻纔發覺流蘇的模樣毫不遜色。

也許,正是因爲生就這幅傾國傾城的模樣,流蘇纔不忿甘於平淡,拿小姐的身子當丫環的命過完一生。

慕容薇將松仁推開,拈一粒紫瑩瑩的葡萄含在口中,略解胸中的悶氣。她拿帕子拭着手,淡淡擡起雙眸,遲疑裡帶着篤定,微笑着將流蘇想聽的話說給她聽。

“你若是蠢笨,我從哪裡再找伶俐的。暮寒表哥…從小與你也熟,我…也放心的很。姨母待我極好,我…我總之會替你打算,不會叫你白白跟我一場。”

古榕樹上刻下的蘇字,流蘇早就瞭然於心。

慕容薇自小存下的心事,她也自然洞徹。

是想將名字刻完,又可惜那樹下有人。被人窺破秘密的難堪,才引起公主倉皇失措的緊張?

只是,公主的秘密也是她的秘密,公主所求也是她的所求。所不同的,公主可以遮遮掩掩欲說還休,她卻只能埋在心底。

流蘇剝着松仁的手慢下來,她眼睛亮晶晶透着異彩,一抹春水般的綺豔只驚鴻一現,又嬌羞地低下頭去:“公主是在取笑人家,奴婢自然一輩子隨着公主,公主在哪裡流蘇就在哪裡。”

只這般言語不詳的淺淺試探就試出流蘇的心意,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以爲自己隱藏的很好,卻不知那綺豔的雙眸已然給出了答案。

上輩子的自己該情何以堪?因愛生恨,因恨成仇,流蘇的心這麼大,又怎會甘心讓自己擋了她的路?

慕容薇心下冷笑,面上偏帶了三分憧憬,“以後咱們依舊一處住着,還有暮寒表哥,咱們春日裡踏青,夏日裡採蓮蓬,秋日可以賞菊,冬日裡採梅心的雪水,咱們圍爐烹茶,就跟如今一樣逍遙。姨母必定事事依着我,暮寒也寵我…還有你”。

流蘇癡癡望着慕容薇,那一張不染世事的嬌顏酡粉如霞,滿是對日後的憧憬,叫她羨慕也叫她嫉妒,她輕輕點頭,眼前當真閃過那般茲意的畫面。

流蘇不認爲慕容薇說謊。她微微垂落眼瞼,順着慕容薇的思路放縱自己信馬由繮。

公主出嫁,自己與瓔珞依舊會貼身服侍。慕容薇不便放下身段,爲了籠絡蘇暮寒,或許真會擡舉自己做侍妾,然後是夫人,倘若以後誕下孩兒,說不定還會封自己做側妃,那就離正妃只有一步之遙。

這些個念頭在流蘇心中,已然不知道百轉千回過多少次,一次比一次變得清晰和真實。

慕容薇說得動心,流蘇聽得澎湃,再加上自己的想像,雙眸已然熠熠生輝。

慕容薇卻又話鋒一轉,“若是…你並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咱們姐妹一場,我…雖然難過,到那時也必定想法子送你出宮。”

遙不可想的夢終將變爲現實,蘇暮寒雋秀倜儻的身影彷彿就在眼前,只要一擡手就能夠到。

流蘇哪裡捨得出宮,她含羞低頭,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奴婢捨不得公主,公主在哪裡奴婢就在哪裡。”

說得真好聽,是誰將顧晨簫逼宮的消息走漏,使自己置於水深火熱之中,而她本人卻早早逃回西霞,又搖身一變做了蘇暮寒的宮妃?

亦或那本就是蘇暮寒許下的報酬,豐富若廝,能叫她甘願舍卻多年主僕姐妹的情意。

多少前塵往事夾着窗外的風雪呼嘯而至,如同陰冷潮溼的青苔,久久徘徊在方纔走過的竹林小道上。

眼前人巧笑嫣然,慕容薇只覺厭惡之極,她將果碟子一推,只說累了,將耦合色金銀雙線挑花的絲帕往臉上一搭,闔上眼睛養神,獨留下流蘇一人,踹着呯呯亂跳的心憧憬萬分。

疲倦襲上心頭,重生這兩日費了太多心力,今日又起了個大早,慕容薇本是假寐,聽着車輪碌碌碾過冰轍,揚起單調的咯吱聲,竟一時酣然睡去。

待馬車入了宮門,流蘇才小心喚她起身,侍侯得越發盡心盡意,將暖爐上烘得暖暖的宮鞋套上她的蓮足,還不忘替她抿一抿略鬆的鬢角,殷勤地扶住了她的身子。

楚皇后早使人傳話,公主回來不必請安,只管好生歇着。

慕容薇倦意依舊沉沉,擋不住腦中思緒紛雜。有些什麼看似就在眼前,偏偏伸手卻抓不住。

她打發流蘇去回話,自己連午膳也未用,依舊放了帳子睡下。

安國王府門前的白,壽康宮前面的白,宮內宮外一片淒涼肅穆的白,都是揮之不去的噩夢。

在夢裡,皇祖母又獨自一人立在了仁泰宮的門口,身影閃着蒼白的雪色微光,舍卻了對人世最後的眷戀。

她在夢中哭得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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