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驛館的簡陋尚可忍耐,只是不耐煩身在鬧市區的不寧,每日裡五更天,便有人聲開始沸沸揚揚。楚朝暉只說即將上路,辭了太守等人的晚宴。又商議了慕容薇,將官船直接駛回碼頭與其他船隻會合,依舊回到官船上來住。
夜色漸漸落下帷幕,白日裡龍舟賽的喧囂一絲不見。耳聽得水聲潺潺,月色與水光相映,那彎新月如勾,淺淺掛在天邊,份外撩人。
慕容薇方纔沐浴已畢,身上還沾着幾片舒展的玫瑰花瓣未曾拭去。懶懶地起了身,由瓔珞服侍着更了衣,散着將要及地的長髮不曾盤起,便拿了一把繪着廣寒仙子的白玉絹紗團扇往外走去。
幾日未見羅蒹葭,心上終是牽掛。太湖龍舟大賽熱鬧,這姑娘偏怕替慕容薇惹事,只躲在船艙裡閉門不出,安靜得讓人心疼。
論起年齡,羅蒹葭已是雙十年華,幾個姑娘中屬她最大。偏在慕容薇眼中,她經歷的傷痛最多,纔是最讓人想去呵護的那一個。
得了肖洛寒傳來的信,裡頭還夾着羅訥言的家書。此時溫婉尚在楚朝暉身邊服侍,慕容薇不便尋她,便信步先去瞧羅蒹葭。
小巧的艙房收拾得乾淨整潔,紫陌與羅蒹葭的臥榻分別擺在兩旁。正中的八仙桌上有一叢怒放的菖蒲,開得如火如荼。
艙房內還燃了淡淡的檀香,最是寧神靜氣。
紫陌剛剛剪了燈芯,替羅蒹葭將銀燈挑亮,就見那銀燈噼啪一下,爆出一朵大大的燭花。瞧着慕容薇已到了門口,趕緊含笑嚮慕容薇福身。
羅蒹葭正埋頭做着針線,瞧見慕容薇進來,一時緊張,趕緊起身行禮。縫了一半的襪子針腳均勻,被她好生收在簸籮裡。
不過幾天的功夫,羅蒹葭臉上見了紅暈,衣服也不再那樣暮氣沉沉,她換了件煙水藍的對襟長裙,衣襟上散繡了幾朵白梅,低低挽着婦人家的髮髻,沒有一絲飾物,不施脂粉的臉色格外純淨。
“燈花報喜,原是應在羅姑娘身上,兄妹團圓在望”,並無外人,慕容薇不提及她的“寡婦”身份,只以姑娘相稱,含笑拉她坐下。
見慕容薇打量自己的針線簸籮,羅蒹葭不好意思地抿住嘴脣:“就要見到哥哥,奴婢身無長物,問羅嬤嬤討了些松江三綾布,給哥哥縫幾雙襪子。”
不管是曾經的菊影,還是今日的羅蒹葭,都似是靜悄悄開在路邊的小花,安靜地令人心疼。慕容薇安撫她幾句,又鄭重地囑咐道:“世上早無菊影此人,你有正正經經的戶籍握在手裡,見了誰都無須自稱奴婢。”
羅蒹葭臉上一紅,謝過慕容薇的提醒,重新行了個禮。
接了慕容薇遞來的家書,羅蒹葭雙手顫抖,淚水又是洶涌而出。她將那張薄箋緊緊貼在了胸前,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羅訥言的家書因是隨着肖洛辰的信一起帶到,並未刻意封口,一張素箋展開來,上面只寫着四個大字:吾妹早歸。
兄長的字渾不似往日筆跡,線條拉得粗細不勻,歸字的最後一橫上好似用了極大的力氣,竟然力透紙背。
一張紙上斑駁不平,全是斑斑離人淚打溼的痕跡,可以想見羅訥言落筆時的感傷。
羅蒹葭的淚簌簌而落,與兄長的淚痕重疊在一起,將那張白紙的墨跡暈染開來,如一朵朵濃淡相宜的傲霜菊花。
菊殘猶有傲霜枝。身雖被污,心卻高潔,想起羅蒹葭受過的苦楚與她剛烈的性子,慕容薇由衷欽佩。拍着她的手背寬解道:“不過十日八日,便能回到皇城。略略做些安排,這個月末你兄妹便能骨肉團聚,該是喜事,怎得又落了淚?”
拿帕子拭淨臉上的淚痕,羅蒹葭習慣性地咬住了下脣,被淚水洗過的雙眸泛着波光,如水面般澄淨。她有些羞澀的望着慕容薇,露出感激的笑容。
慕容薇身上有淡淡的玫瑰香氣,羅蒹葭嗅着有些熟悉,卻未及分辨。只瞧着公主溼發未曾拭乾,鬆鬆披在身後。顯然爲了替自己送信,連頭髮都未絞乾。
隨着慕容薇方纔的走動,有幾滴瑩潤的水珠滾落下來,打溼她身上那襲粉白色的齊胸襦裙,留下一點暈染開來的水漬,淡遠如早春軒窗外盛開的滿樹杏花。
羅蒹葭心下感動,想着若是因此叫慕容薇吹了涼風受寒,豈不是她的罪過?
她咬了咬嘴脣,輕輕立起身子,取來乾淨的帕子:“公主的大恩,蒹葭無以爲報。您請上坐,容蒹葭替您將頭髮絞乾。”
想要報答一二,卻苦於沒什麼機會。又爲着不給慕容薇添亂,這幾日羅蒹葭都不曾在她面前出現。
慕容薇本想推辭,看到羅蒹葭眼中的堅持,有些明瞭她的心意。便點頭應允,往窗前的繡墩上坐了,含笑說道:“有勞”。
羅蒹葭手法輕柔快捷,不僅爲慕容薇絞乾了頭髮,又替她梳了兩隻鬆鬆的髮辮,安安靜靜盤在腦後。
渾不似臺上粉墨登場的才子佳人,總有百媚千嬌的姿態。羅蒹葭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幾年打磨下來,吃的苦頭太多,她的手腹上有薄薄的指繭,偶爾碰到慕容薇的肌膚,還有微微粗糲的感覺。
怕觸動她的傷心事,慕容薇不敢去問,由着她的手撫過自己黑亮如綢的烏髮,聽得羅蒹葭發出真心的讚歎:“公主的頭髮真好。”
每日晚間都用桑樹與首烏煮成花水,細細滋養着,一頭烏髮怎能不好。細看羅蒹葭帶些暗黃與枯燥的頭髮,慕容薇心上一酸,將話題轉開:“我已修書與你兄長,囑他只能等在藥店,由你拿着方子去尋他。”
羅蒹葭低低應着,回道:“蒹葭一切聽從公主安排”。
既是有了新的身份,自然不能這樣被慕容薇送到兄長身邊,而是要演一出尋親的小戲,由她拿着藥方找到羅氏藥鋪。
幾年的戲海生涯,羅蒹葭早厭倦了粉墨登場的桃紅柳綠,如今卻萬分期待唱一出與兄長重逢的戲。這場戲,她將使出十分心力,精精彩彩唱完,拿前一個身份的終結,乾乾淨淨開始新的生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