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誓言

冬日天短,恍然不覺間天色已暗。

宮內掌起燈來,淡黃的光暈籠上書案前那尊甜白暗花纏枝蓮紋瓶,內插的一束臘梅就着光暈泄出金色嬌黃,像碎金般璀璨。

書案右側的牆壁上掛着一幅絹制九重梅花消寒圖,慕容薇就着香雪磨好的墨,細心填完了消寒圖上一朵墨梅的一重花瓣,緩緩將筆擱下。

消寒圖上梅枝顫顫,已有兩朵填得滿滿,第三朵被她勾了淺淺兩瓣,一瓣來自前世,一瓣勾在今生,墨跡顏色相近,哪裡瞧得出相隔數年。

慕容蓉心內唏噓,望望窗外三九嚴寒飛雪連天,那抹心境的蒼涼由然而生,遲遲揮之不去。

宮女紅豆適時端着一隻描金紅木填漆托盤進來,恭敬地曲膝下去,脣邊漾起兩隻甜甜的酒窩:“公主,這時用膳還早些,可要先用些點心?”

托盤裡一小碗雪白的糖蒸乳酪、一碟紫紅的玫瑰糕、一個精巧的八角攢盒,擺放着各色蜜餞乾果,還有一壺剛泡好的正山小種,都是慕容薇平日喜愛之物。

慕容薇欠身取了乳酪,以銀匙挑起些許,那乳酪甜度合適,入口即化,她一口就嚐出依舊是羅嬤嬤的手藝。

羅嬤嬤手巧,尤其善蒸酪,一年四季用各色應時之花,變不盡的花樣,宮人難有人與她比肩。慕容薇從小吃到大,這口味事隔多年意猶未盡。

一勺一勺如珍寶一般用完那碗乳酪,慕容薇滿足地嘆了口氣,吩咐紅豆,“這個味道好,請羅嬤嬤晚上再燉一碗,本宮晚間呈給父皇做宵夜。”

父皇也喜甜食,慕容薇有許多關於小時候的畫面,譬如春日遲遲,她與父親坐在一樹盛開的薔薇花下,她爬在父親膝上,父親親手喂她吃軟軟的芙蓉糕,輕緩的笑聲與花影融爲一體;也譬如夏日的夜晚,她與父親泛舟在家裡的湖面上,父親棄了船槳任小船自遊,游到一隻大大的蓮蓬旁邊,父親剝了蓮子放到她的口中,再放一顆到自己口中。

那些個記憶在父親做了皇帝之後就變得模糊了。

那個時候三弟阿芃還未出世,父親時常還會抽時間陪她跟母親還有妹妹吃頓飯,或者某個黃昏裡來她的璨薇宮坐坐,卻不再有那些逍遙如畫的閒暇時光。

父皇身上肩負的太多,皇祖父將一個沉重的秘密連同整個西霞交到他手上,心內未必沒有歉疚,只不過當時別無選擇。

若皇祖母安康,父皇也不必受這種煎熬,更不會與母后有心結。這一世,就讓這一切都過去,有些個秘密,隨着蘇睿的辭世,最起碼應該讓母后知道,更讓母后明白父皇的苦心。

想起早間母后眉宇間那絲落寞,慕容薇暗暗下了決心。

乾清宮內,透過糊着明紙的雕花木窗,崇明帝慕容清擡頭望了望窗外,一抹焦燥染在他的眉間,又被案几上的幾封奏摺深深放大了。他無聲地嘆口氣,將飽沾濃墨的硃筆擱下,順手推開了窗戶。

廊檐下一排紫穗木六棱薄絹宮燈高高懸掛着,明黃的穗頭在雪夜裡搖曳,紅燭映上雪青色絲絹,上面繪製的福壽延綿圖樣就這樣深深印入慕容清的眼瞼。

雪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被呼嘯的寒風一吹,有幾點盤旋着飛上他的發端和麪龐,帶來絲絲的涼氣,他就這樣靜默地立着,想起了岳父臨終的那個晚上,更思量着失了連襟蘇睿的西霞到底該是什麼局面。

慕容清這幾年大部分時間都宿在自己宮內。

妻子不滿他毫無建樹,將手直接伸到前朝,他一直是縱容的。

經由楚皇后硃筆御披的奏摺,他其實都看過,可以說字字珠璣,只奈何妻子生就了女兒身。

楚家女兒不輸男子,其實是岳父的無奈之語,到頭來江山還要交到男子手中。岳母想得更細,有了讓他即位的意思之後,直接賜下徐、孟兩位,先入公主府,以待充實後宮。

慕容清也曾辭過,他與妻子一見鍾情,眼裡何曾有過別人,可岳母一字一頓地說:“今日西霞禪位的無奈之舉,他年莫非還要重演?”

夫妻二人恍然。那時他們膝下只有兩女,楚瑤光生下次女阿蕙之後幾年無孕,誰敢說以後一定會誕下麟兒。天家富貴潑天,依舊有人力無可奈何之事,他應下這兩位,連襟應下兩位側妃,曾貴爲公主的妻子與妻姐只能相顧無言。

七年一晃而過,那夜慕容清與連襟在岳父榻前發下的誓言猶在耳邊。如今蘇睿已然將秘密帶下九泉,慕容清不必守約,卻幾度猶豫,要不要把一切告訴妻子。有心要說,又怕妻子知道真相,與親姐姐難免沒有芥蒂。或者還是繼續讓妻子誤解着,過的日子反而更單純一些?

慕容清左思右想,舉棋不定,卻聽到御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隔着簾子傳來太監總管玄書低沉而清晰的聲音:“陛下,大公主過來了。”

“叫她進來”,慕容清將窗戶一關轉回身子,臉上換做如沐春風的笑意。

西霞的擔子再重也總有他,寧肯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私心裡也希望瑤光跟孩子們的笑容能一直那麼燦爛着。

乾清宮離得不遠,慕容薇未傳暖轎,領人穿了小路過來。她披了玫瑰紫妝緞狐肷褶子的大氅,戴了昭君帽,暢快地呼吸着冬日落雪的氣息,一路走到乾清宮外。

見玄書侯在殿外,曉得父皇知道自己到來,心下一陣激盪,比見母后更甚。

玄大總管上一世一直陪在父親身邊忠心不貳,慕容薇敬他爲人,客氣地喚了一聲玄總管。

玄書連道不敢當,恭謹地嚮慕容薇行了禮,又接過小宮女手裡捧的食盒,這才微笑道:“陛下請公主進去。”

御書房重地,閒雜人等不得入內,慕容薇自然曉得這個規矩。她點點頭,不待流蘇動手,自己將外面大氅除下,隨手向流蘇懷裡一拋,露出裡面淺紫繡大朵木芙蓉紋樣的寬袖交領絲棉羅裙,提着長長的裙裾往裡走去。

就着玄書打起的簾子,緩緩地邁過高高的門檻,轉過九扇紫檀木落地龍紋屏風,便看到父皇立在案前暖暖地對着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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